夏蝉爬上，鸣叫凄厉。

太阳下的江城反馈不出一点生机，空气里传不出一声闷热言语。

为了找寻阿兰的身世，我几乎砸进了所有的钱，但这钱就像是被丢进了一潭无底的渊池，连一丝水花都溅不出来。我也说不出这样做有何意义，连弥补都算不上。

因为城外的战乱，江城内的杂音依旧没有平息下来。

租界里头混乱成一团，不时能听到些谁谁谁在大街上被枪决的骇事，上头下令封锁了一整个片区，我想要去找寻消息也没有办法进入，只能在江城买人收集线索度过一整个假期。

直到城堂主寄来一封信件。

刚下课，大姐头出去了一趟后就急哄哄跑了回来，她先是和赤水堂里的福伯、小翠等人拉去说了一通，最后叫上我、武申和翟鸣去了楼上的小厅。

信上说明，江口一带的战乱已经处理得差不多，程堂主再过一月就能赶回。

等租界什么时候解封，他让大姐头和程武申去一趟报馆，了解一下相关进展——当然是不指望他们代表上什么。

又几日，报纸果然上已经刊登了消息，城区里恢复往常，只是大家再聚起时总会不经意提起这段日子里的担忧。

租界也解了封，大姐头和程武申第一时间赶去报馆。

大姐头回来时向我提起：

“那地方看着也不大，不知道为什么我爹会那么在意。”她手里把玩着一个相机，不时按下什么发出‘咔嚓’的声音。

我向她解释：“报馆是很重要的地方，每个城区都会通过报馆刊印报纸以传递各种新闻。”

大姐头把相机放下，坐到我身边撑起脑袋。

“报馆和寻常街边的商铺不一样，它的建成一般是由各方商界联合创办的，也不乏有私人创刊。虽然地方不大可象征意义重要，不止是传播消息……”

大姐头听着听着又把玩起手里的机器，‘哦——’了一声后就抱着相机滚去床铺，看来只是一时兴起。

我看向书本出神。

既然租界已经开放，那关口应该也能进入了，因为封锁导致滞留在外的货物肯定不少，如果能趁机去打探一番也不错。

杨家最近听不到什么消息，不知道是因为战乱躲起来了还是又去寻别的姨太。

关于那位我爹只拥有了两年的洋姨太，我趁着大姐头不在时也去问过翟鸣。

他面无表情吐出俩字：“死了。”

我微微睁大眼睛，想不到他能说得如此轻松。

问到详情，翟鸣轻蔑道：“很稀奇吗？那个老头子背地里见不得人的情人更多，不过是一个明面上又被送回来的，你觉得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新奇劲儿？”

“江城里的也好、别的地方的也好，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他不会因为谁的相貌好、身份高就爱惜谁，更不会看在谁留在他身边的时间更长而放过谁。”

说到最后，他面露狰狞，眼睛里是刻骨的仇恨。

我没再继续挑起话题。

看来人渣到处都有，在这一点上杨载昌和翟司令真是有许多的共同话题，也不愧他们两个能玩到一起。

翟鸣平复下表情，对我说：“直到现在我可没见着你有所行动，如果你打算反悔，那就趁早。”他眯起眼睛看向我，看样子是打算在我说出‘是’的一瞬间再掏出把刀片来。

我没被他唬住，从容道：“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和我联手，明天就能听到杨义姗的死讯。”

他自然没有同意，无视了我的玩笑话转身离开。

周末时，我独自来到租界江边。

晨雾笼罩在江面上，数艘货船排列依次停靠，模糊不清中好像是一块儿灰色麻布上的几道污渍。

黑色影子缓缓移动，不时从上头喷出一道白烟，工人们在岸边拉着铁车，吆喝声在一阵轰鸣中越发震响。

其中一个码头聚集上不少人，还有些车辆停靠在一旁的道路上，渐渐拢上了更多的行人凑起热闹。

我没挤进去，登上岸边某个铺子的二楼往人堆中间看去。

可惜人头密密麻麻攒动着，我根本看不清里头的东西。

直到不远处的人群中，一个男人怀里藏着什么东西弯着腰跑出，我才格外注意。他把一个白色的小包裹收进衣襟，两只手拢在袖子里，装作被人群挤出来，还朝里头骂上几句才离开。

我没有跟上，只一个下楼的功夫他就能失了踪影。

人群还是拥挤成一团，我把目光投向那个男人出来的方向。

我盯上一个带着黑色帽子的人，他穿着身普通的黑衣，在人流里面漫步，似乎一点儿也不被这拥挤困扰，反倒像是得其所哉。

他不时停在一个人身边，和他攀谈上几句之后，对面那人就开始偷偷摸摸，拉下帽檐转身离开。

一连这样几人，直到黑色帽子从码头走完一趟才慢慢悠悠离开。

我猜想着，可能这就是我要找的人。

他离开人群转而进了一条小巷子里，服务生这时过来点醒我要小费，我掏出口袋里最后一点零钱递过去，再一转头已不见那人身影。

记下大概模样后，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再来岸边观察一番。

他不知道是从那里冒出来的，每次都会戴上那顶黑色帽子在人流中穿行，除了几次下雨时没什么人群聚集，其他时候基本都在。

以防被他发现，我每次都会换一身衣裳、换一个店铺的位置，可还是不慎暴露。

一次往下看时，黑帽子突然抬起头对上了我的位置，我假装没有发现，眼光四处张望一圈后才疑惑看向他。

黑帽子站定在人流里，帽檐投下的黑影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抬起手伸出食指竖在嘴唇前，向这边露出一个月牙似的深笑。

我心头一颤，压下慌乱没有理会，继续看起面前的小说。

转头的瞬间，余光里已经看不见黑帽子的身影，他像是消失在了人群肩头的碰撞中。

某天再回到赤水堂，程堂主已经回来了。

大堂里堆了些大大小小的礼盒，大姐头在门口等我，见着我后带我上楼。

我询问道：“这些是什么人送过来的？”

“报馆昨天刚完工，是那些合作商们送来的，我爹还又送回去不少。”她向我解释。

到了厅里，程堂主还是坐在最中间的位置，手边一摞报纸，没几秒就看完一页翻去下一页。

桌上还坐了几位身着西装的男人，他们各个打扮精致，小口抿着面前的红茶，互相攀谈起有关报馆的事情。

见这情形我自觉退出门，大姐头见她爹没有发话，只好放弃带我入座，叮嘱我一番后才进去。

刚刚粗略扫了一眼，有些面孔我曾在赤水堂的宴上见到过，看来这些人身份大有来头，报馆也少不了他们参与。

翟鸣坐在其间，他身边的一位中年男士向他询问着关于司令的事情，翟鸣一言不发，只当周边的人都是空气似的喝着茶水，男人见他这样不理睬也失了兴致，把头转去另一边。

程堂主将手中的报纸放下，厅里的声音也随之渐息。

我在门口安静听着里头的动静。

报刊不久就要发行，由赤水堂牵领的这一批已经准备完善，只剩少部分还在筹备中，往后还会继续合作。我从没亲眼见过程堂主在赤水堂内开过这样的会议，有些生意上的话术也是听不明白。

掌声过后，堂主领着大姐头和武申挨个见面几位合作的人，相比翟鸣那样的冷漠，几位长辈当然更喜欢像大姐头这样活跃些的小辈闲谈，但聊来聊去不免又扯上学业，她也只能假笑应付。

会议散场，程堂主留下大姐头和武申，其余的人各自回去忙活。我回到房间，计算着最近的课程是否落后。

没一会儿，房门被推开，大姐头刚刚还心情不错的模样一下子又散了。

她关上房门，递来一张信封后就摔进床铺，一句话都不说，直挺挺陷在被子里。

我接过后纳闷，没拆开信封，坐过去询问她这是什么。

大姐头偏过头，闷声道：“什么也不是。”

“……那我打开了？”

信封被打开，我原以为里头该有纸张，却抽出来一张请帖。

仔细看下，大概读出是邀请出席一场宴会。

报馆的创办是由这位宴会的主人带头的，赤水堂和其他地方只算是入资做个背后人，想必宴会上能见到的商户肯定众多。

以往程堂主带着大姐头和武申去各地送礼参宴，最主要的一点还是希望他们能多了解些生意上的事情，不至于等哪天赤水堂出了状况他们做不出反应。

大姐头不知道什么时候露出半边脸看过来，一脸愁闷，显然她是很不喜欢商路上的弯弯绕绕。

我理解后安抚她几句，将请帖收好还给她。

起初大姐头并不乐意参加，但知道程堂主也会将我带上一起后又活跃起来。

“刚好你来看着他们，省得给我惹祸。”程堂主如是说。

大姐头带着我去了一趟租界里的成衣店，里面的服饰实在古怪，我一件也挑不下去，最后大姐头自作主张买下几件，还说不能退货，要么穿要么烧。

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我一脸复杂拿起那件根本遮不住肩膀的衣裙，做足了一番心理斗争——终于还是拒绝了大姐头的好意。

手臂上的疤痕还是没有消下，更别提后背，如果真的穿上她选的几件，我怕是要被人怀疑在赤水堂受虐。

从租界回来后，我拿出最后一点本钱和一件全新的长袖旗袍去南街的衣铺，比起大姐头的眼光，我宁愿选择这件样式还算正常的。

宴会时间是十二月份，这段时间里重新定做不成问题。

大姐头看到我试穿的成衣后没有说话，跑去自己房间里翻箱倒柜，拿来了一件毛领大衣，帮我披上时板着脸说：“果然还是要多穿一点儿才行。”

我还是挺认同这句话的，如果她能早点悟到的话就不用浪费那些钱了。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各自伤（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