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那晚，赤水堂门口派车来接，我和大姐头共坐一辆，武申和翟鸣紧随车后。

程堂主早早就去了租界里，留下请帖交给我，由我带着几人前去。

翟鸣的请帖是单独的一份，由司令部送来。

那时我就有所预料，这次的宴会不得安宁。

下车时，大姐头也和上车时一样先开车门，落地后向我伸手。

再次搭上她的手探出身子时才发觉有些古怪——这种事情让大姐头来做好像不太好。

等回去时应该让我来开车门才行。

抱着这个念头，我带着大姐头和武申走上台阶，将请帖递给门口的招待后一起进入。

大门外的装饰就足够奢华，走进里面才知道不过是冰山一角。

宴会厅内，金碧辉煌灯光璀璨，头顶的玻璃彩绘投下斑斓光点；两边摆放着几条长餐桌，上面摆盘精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香甜；身着华贵礼服的宾客们相互攀谈汇聚一堂，盈盈笑声与乐队的琴弦交响。

一些客人看向大门，眼神互相交错似乎是在打量我们一行人。

大姐头跨步到我身前拦住那些人的目光，握住我的手腕带去楼上。

二楼的小厅没多少人但依然布局华丽，几个向外延出的窗台上摆着桌椅，拖长的红色纱帘随风晃动，月色下情人们举杯说笑，气氛暧昧。

武申带着翟鸣跟上，不住聊着他们之间的话题，大姐头没有四处张望，一路带着我往包厢里去。

确实也只有我才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场合，不过这样的心情不止一次。

大姐头停下脚步，推开走廊上的门进入。

一开门，就见程堂主正拿着张报纸坐在沙发里，听到响声后抬眼，歪过头往我们身后看，问道：“程武申和翟鸣呢？”

我疑惑，回头才发现那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大姐头扭头一看，挑眉满不在乎道：“谁知道，可能是去后面的花园了。”她带着我坐到另一边的沙发，拿起桌上的酥点放进嘴里。

“武申都知道多在这儿露露面，你怎么就不知道多出去转转？”程堂主恨铁不成钢。

“你怎么知道他是乐意露面，说不定是到哪个桌子上胡吃海喝去了，或者是溜去花园了呢。”

大姐头翘着二郎腿，嘴里的点心都堵不住呛她爹的话。

程堂主语塞，一伸报纸没再继续和她斗嘴。

见他们平息下来，我在包厢内四处观察，这里处处都是新奇，大姐头带着我走到角落里的一个方桌子前，上面一些西洋的装饰品很是靓眼。

她拿起一个巴掌大小的透明珠子在我面前，只一轻轻晃动里面的白色絮状就像雪花一样飘荡其中，好像一个捧在手心里的冰雪世界。

一旁还有件如盘大小的木盒子，面上雕着镂空的纹样，隐约能透过空隙看见里面暗金色的铁光，大姐头将它打开，一通我看不明白的操作之后里面居然传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随着一曲又一曲奏乐，宴会大厅里传来一些响动，程堂主收起报纸，喊上我们一同去到走廊。

二楼大厅，一位身着西装的男人走到栏杆边缘，举起手中的酒杯开始致辞。

宴会上的来宾无一不看向他，面带笑意安静聆听。

大姐头拿我挡在身前，小声嗑着出来时顺手抓起的一把瓜子，没有听进丝毫。

主人公发表完对来宾们的感谢，一抬手将酒杯一饮而尽，来宾们纷纷鼓掌，也向他举起酒杯。

宴会在祝词中迎来高点，灯光不断变换，悠扬乐声响起，不少人涌入大厅的舞池，欢笑与乐曲交织，尽情享受着这场欢愉。

水晶灯下，男男女女互相搭上肩膀和腰肢，脸颊靠近对方，紧贴着身躯跳动脚步，领结和蕾丝缠绕在一起，仿佛已经陷入忘我，沉浸在昏暗迷离的氛围中。

程堂主趴在栏杆上欣赏了会儿，向我摆手离开，走到人堆里和别人攀谈去。

大姐头盯着楼下舞池里的众人，像是也想去凑个热闹，可惜她不会跳舞。

我正打算回包厢，突然又被她握住手腕。

“云娘，我们下去看看。”说完，没等我出声就带着我走下楼梯，混迹在舞池边缘的长桌上。

灯光昏暗，只有餐桌上的烛台还亮着，大姐头想跑去另一边，见我没有兴趣便留我在角落的沙发里，端来一盘点心后叮嘱几句才离开。

舞池边缘围了些人，透过缝隙，能看到中央的人们步伐轻盈随着乐曲跳跃。

不论少女和妇女俱是穿着艳丽，纤细的腰肢随之扭动却并没有半点争奇斗艳的目的，她们一心只关注着面前的舞伴，展示着自己独特的风采与优雅。

乐曲换了一首又一首，欢庆的氛围在这歌舞的洗礼中迎来顶峰。

我起身，想去舞池另一面寻找大姐头，她在不断变换的音乐中也渐渐变换了位置，从我这个方向看已经完全不见其踪影。

灯光从刚刚一曲的明亮又变得昏暗，我只能小心翼翼摸着边缘走去。

这时，身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是在朝我的方向靠近。

我转过身，以为是大姐头没见着我来寻找，刚想开口唤她时，一杯酒水直直泼在我的脸上。

“呀！”

人群里发出一阵短促的尖叫声。

眼睛因为进了酒水完全睁不开，突然的慌乱使得我不小心呼吸呛进了口中。

“咳、咳咳咳——咳咳……”喉咙渐渐升起一股灼烧般的疼痛，我捂着口鼻，弯腰猛咳嗽一阵，但还是无法缓解。

前发因为湿润贴上脸颊，胸的衣裳也浸湿。

我抹开眼前的酒水，这才看清了面前是什么人。

杨义姗右手紧紧捏着玻璃杯，满脸愠怒瞪着我，双眼通红血丝遍布，在这片昏暗的光线下仿佛犹如鬼魅，一开口就是冷嘲热讽。

“连你这种人也能混进来？你这模样，我当是哪来的流浪狗呢，呵——”

原来今天这场宴会的不安宁就是来自她。

舞池里依旧欢腾，没有被这小小的插曲影响半分。

周围的人散开一些，生怕被惹上麻烦，相互咬耳指点着这边的状况。有些被尖叫给吸引过来，小声问着周围的人发生何事。

杨义姗把玻璃杯丢在地上发出碎裂声，人群的杂音戛然而止。

她伸着脑袋向前，活像要吃人似的，周围一圈人中冲出几个服务生抓住了她的胳膊，锢着她不能再向前。

“你，就是你！”她伸出食指指向我，步子还在向前迈着，在别人看来只是原地踏步。

“你怎么敢出现在我面前！你害死我大哥，我非要你偿命——”杨义姗张开五爪，发疯了似的要扑过来，被两边的人死死拦住，只能挣扎着扑腾。

她这样嘶吼，又引来了不少人围观，嘈杂的交谈声包围在我和她身边。

我又抹了一把额前的酒水，装作委屈道：“二姐，我知道大哥的死你接受不了，毕竟——你们关系那样好。”

人群里发出倒吸口气的声音，接着就是纷纷议论。

我没有为自己辩驳什么，跟一个「疯子」对话本来就不需要什么逻辑和说辞。

杨义姗嘴里还在不停嚷嚷：“如果不是你，我大哥头七那天你为什么在门口！”

“二姐，我只是去看望大哥，但你们将我送出杨家，我只能算做‘外人’，怎么还能进去……”我温声，但杨义姗显然不乐意看我演戏，大喊着打断我。

“胡说！贱人！该死——”

她说着就推开了两边的人，往前踉跄着。

人群又是一声惊呼，来不及扎堆议论，撺掇着身边的人上前制止，但又没有一个出面。

突然，一只手拉着我向后，身侧人影冲出，又一摊酒水被泼出去。

“啊！”杨义姗捂着脸，摔倒在地上。身后几位女眷没再跟着看热闹，慌忙跑出来凑到她身边，手忙脚乱拿出帕子乱擦。

我的后背被手臂拦住，没再向后仰倒。

定睛一看，大姐头正抬着胳膊，手中一个玻璃杯口正对着杨义姗，杯子里的酒当然也空了，一滴不剩泼在她的脸上和胸前。

大姐头脸色阴沉着，静静看向在地上撒泼打滚的杨义姗。

“看着这疯子。”她命令一句，周边人群突然攒动，几个黑西装的男人冲出，二话不说围成一圈。

杨义姗尖锐喊叫着，因为几个女眷胡乱擦拭好像情况更遭，可依然没有止住嘴里的谩骂。

赤水堂再威风，也不能大庭广众之下将杨义姗拖出去，更何况这还是在别人举办的宴会上，该怎样处置也不能由大姐头定夺，这样看着杨义姗不再让她发疯乱咬人算是明智。

大姐头抵我的后腰将我带出人群，走到大厅侧面敞开着的门扇里。

我这才知道原来大姐头说的花园原来就是这里。

月色下，花园里的花树被灯光映照得失了色彩，夜雾笼罩，夜风侵扰，呼啸卷过四周的灌木草丛不停摇曳，发出‘沙沙’声。

大姐头走下台阶时换了手拉住我，没有继续往前，缓缓转过头。

背后灯火透过我照亮着她，我看清了那张复杂难辨的面容。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各自伤（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