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明直至今日已经过去一月，江城的气温又有升腾的迹象。

这一月里，赤水堂风平浪静，杨家倒是吵闹了一阵。

自杨世安死，杨载昌拖了大半月才公布出死讯，办了场葬礼。

杨家大院儿即便死了人都要做足气派，十几米长的丧队绕了江城一圈，白旗白纸走一路布一路，光是下葬那天还不够，连头七时也搞得大阵仗——不过杨世安的头七是从下葬那天后才算的。

幸好江城有公布规定，丧者出殡要在一月以内，否则我也见证不了这样的场面。

杨家请了不少人，连门口也被不少好凑热闹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穿了身素裳，带着帽子混在人堆里。

杨家大远儿门前撒了大把纸钱，屋脊上扯了不知米数的白麻木，一直从门口延伸至两边的高墙。丧乐阵阵，不时能听到些凄厉的哭喊。

比我被送走的那晚可要热闹得多。

杨载昌在这种场合不得不出席，他一身黑褂子，站在大院儿里头朝外说着哀悼怀念，可我听不出他有何种伤感。

一众家属跟在他身边，我透过前方两人的肩膀看去，杨义姗正穿着身黑色的洋装站在里头，看来也是被租界那边的服饰传染上了，混在一群乌青长褂里好惹眼。

她兴致缺缺听着爹的念话，眼珠子四处打转，因为站得久还摆了副哀怨的神情。

我冷眼盯着她。

距和翟鸣定下约也有好久，这期间里我和他算是又回归陌生人状态，除了在课上能开口了，其余时间能避则避。

独自杀死杨义姗也需要找准时机，不会是现在就是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目光太明显，杨义姗突然打了个冷颤，抬起头往人堆里张望。

我没有躲开，直直与她四目相对。

在见到她惊恐的目光后对她回以一笑。

杨义姗倒吸一口凉气，目呲欲裂，一把推开旁边的人就要冲过来。杨载昌被她这模样一惊，立马反应过来，怒喝道让人把她带回院儿里去。

被带走时她口中发出惨叫，直到最后一句‘贱人’消失被锁到了屋子里。

大门口的人被她这样也吓了一跳，纷纷交头说着她疯了。

我乐得看这么一场好戏，但人群被吓散后我就没再多留。

在杨义姗被传发疯时杀了她自然是个好时机，可一月里杨家大院儿连着死了两个，任谁都会觉得不寻常。

为了我之后的目的，养精蓄锐才是最要紧的。

但我留给杨义姗的好日子可不会像杨世安那样多。

路上，我又见到取酒楼的顶，难免想到了螺玉。

这期间里我暂时没有去打扰她，继续找些人帮忙搜寻关于阿兰的身世，由于线索太少也一直没有什么进展。

阿兰不愿意回忆更多，即使我向她暗示过想改主意随时都可以，她还是不停逃避着话题，执意要留在取酒楼内。

最近出门，大姐头也总会跟上，像是为了补上清明前的那次。

但像去看杨家大院儿撒白纸这种事情我还是不带她了，只怕她还得在人家门口拍手叫好，一把火烧个干净。

回到赤水堂，大姐头和翟鸣正在庭院里对练，不时传出棍棒敲击的响动。

自从上次被撞上和翟鸣谈话，大姐头就对他越发来气，只要武申不在就拉去好好对练一番。在师傅面前说得好听是过手，其实就是打架，还打得不分上下。

选在武申出门时算是个好时候，他夹在二人中间也不知道该在打架时帮谁，说不定还得被误伤。

我走到后院檐下，看着他们两人手里的木棍挥舞。

即便比翟鸣小上些，大姐头的气势也没减下半分，出招疾迅毫不迟疑。师傅在一边叫好，不住在二人棍棒相接时道出下一招的套路，使得他们越打越烈。

我才看一会儿，身后突然传来喊声。

“你们别打了！爹要回来了！”我回头，武申从身侧窜出，跑到院子里拦下那两个打得不可开交的身影。

大姐头和翟鸣动作一顿，同时收了势往这边看。

我向大姐头招招手，她眼睛一亮，丢下长棍就往这边跑来，又在我面前一步停下，打了个急刹。

“云娘你看多久了，干嘛不找个凳子来。”她把两只手往身上擦擦，牵过我往楼上去，一边说着：“我去洗洗，你在房里坐会儿，正好小翠买了有点心。”

武申这时在后面提醒：“你们都快点儿啊，爹好像还有事情要跟我们讲的。”

我应声，跟大姐头一起回了房间。

桌上几盘糕点精致可口，我铺好软被后拿了本书边吃边看。大姐头没一会儿就来了我的房间，习惯性准备往床铺上翻滚几圈。

我见她发稍还湿着，拉过她坐在椅子上擦干。

大姐头一边翻着书一边嘀咕：“云娘，你猜我爹要说什么？”

我思考会儿回答：“可能是你们的课业？”

“那他逮着我哥训一通就好了，我最近可听话吧。”擦干了头发，她顺势往我怀里一靠，我不用低头，轻轻一嗅就能闻到淡淡清香。

我笑笑没说话，摆正她的坐姿，又拖来张椅子给她。

大姐头撇撇嘴，从我跟前挪过去。

没一会儿小翠过来敲门，把我们带去了楼上的厅，武申和翟鸣也后脚跟来。

程堂主坐在最中间的椅子上，手里拿着报纸，看不出喜怒，我们几人到后也没从报纸里抬头。

桌上几人面面相觑，没人先发话。

好一会儿后程堂主才放下报纸，在我们几人脸上扫了一圈，沉声道：

“最近江口一带起了战乱，有向这边延伸的趋势，法租界那块儿有人带兵上街，你们少去。”

几人点头应声，等着程堂主接下来的话。

他从身后人手里拿过烟杆，但没点着，只是放在手中上下微微晃着，换了一副严肃表情。

“从租界往赤水堂的关口这几天里被查出了不少黑货，还抓捕到了几个毒贩，江城里头应该被藏了不少，你们都给我注意紧了，谁胆敢沾上这东西我就把他丢去江里喂鱼。”说完一把把烟杆丢上桌子，砸出‘砰’的一声。

厅里一时无话，只听见余音。

大姐头身子往后一躺，靠在椅背上接话：“都是些洋人搞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我们才不碰。”她又问道：“就这些吗？”

程堂主教训着：“不碰也要给我注意。最近租界里面要联合几家开个报馆，我这段时间就不回来了。”

他看向我，说让我看着些他们，这短小的会议就这样散了。

大姐头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毕竟在她看来去不成租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从画舫那晚之后她就很少再去了，连今天房里的点心也是托小翠在南街买来的。

各自回房后，我抽了本明天要上的书，坐在桌边却看不进去。

程堂主的话带给我一些启发。

租界到赤水堂一条很长，具体的位置消息怕是被严格封锁着，我想要去探究也不太可能。

赤水堂名下的商船自然是多，但一定不会和那些有恶行的洋商做出交易。司令上次因为派杨载昌走私货物，可废了不少好处才勉强维系住，更别提其他人。

丢去海里喂鱼的可能真不在少数。

这件事情还是先搁置着，租界里不安分，想要再计划也得等事态平稳下来。

江口一带战乱，往内地延伸也不知道会是何时，程堂主把报馆的事宜安排妥当后就领着不少人前去。

江城一时人心惶惶，往墙边一站就能听到不少闲话。

他们各自交头接耳，面露惧色，一会儿聚集一会儿又散开。街区的巡捕也戒备起来，见着有人四散谣言就抓捕了去。

我去取酒楼的路上，往日热闹的街区都能算得上荒凉。

这次再来，螺玉面色还算正常。

她带我坐下，和往常一样给我倒来杯茶，轻声说：“云舒，最近城里不太平，你最好不要随意过来了。”

我端起茶杯呼一口气，道：“螺玉姐姐放心，我这次来只是为了阿兰，以后……我尽量少来。”

原本想说再也不来，可转念又想起阿兰，虽然寻找身世还是没有多少进展，但我依然没有放弃。若是之后能找到她的家人，我还是得来取酒楼见她们。

螺玉没有接话，看来是默认了，点头示意我继续，她的面色沉静如水，像是什么都无法使之荡涤。

“螺玉姐姐，阿兰并不想回忆过去，也不愿意让我帮她寻找家人和故乡，我虽然答应了但没有办法就这样置之不理。让阿兰留在取酒楼……是我的错。”我小声道歉，深思一番继续说下去。

“在我找到更多的线索之前希望你能收留阿兰，我——”

我还要继续请求时，螺玉抬起头来，平静打断我：“云舒，我会留下阿兰在取酒楼，继续和以前一样照顾她。但你明白吗，寻找一个人的身世并不容易，更何况她还不记得往事。”

这一点我非常明白，可我不会任由阿兰留在这里。

“我明白。”我开口，“我不会耽误太久……”

最晚，在我除掉杨家之前。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各自伤（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