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之际得到这样一则好消息，我想，应该是冥冥之中的暗示。

杨义姗的订婚日期还没有确定，在这段时间里我要做的准备又多起来，最重要的还是租界一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年新年加强了巡查，码头上那个戴着黑帽子的人不再出现，我一连在街边的铺子里蹲守了近一个月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无奈之下只能把注意打到其他人身上。

江上货船几只，画舫因为发生了命案所以停运了，直到年底才重建开张，只是生意不比从前。

江城里的人心思都移去了别处；租界里更不用提，人人都在看着杨家一对儿女闹出的笑话。

新年过后，不知从哪边又来了新的商队。

码头作业繁忙，人群熙熙攘攘，就是为了能一睹新货后迅速买下，不时会有些奇装异服的洋人在周边徘徊。

在这几天的观察里，我锁定了一个人物。

那艘货船总是徬晚时出现，领头的男人肩膀宽厚，穿着一身皮衣，每到卸货时都会在岸边指手画脚高声催促，有时手里还会挥舞一支微型的手枪，但还好没有打出过。

一般到他们靠近岸边时周围的人群就散了不少，也许是怕那支手枪一不小心就走火误伤了人。

下了船的船员们搬运好货物也不会及时离开，和那个黑帽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混到了人群里，又从人群中分散到四周，直到太阳完全被遮挡他们才会在黑暗下又重新聚集。

我曾去其中一位船员逗留过的地方打探消息却没有成功，不知道是他无意路过还是保密工作做得太好。

但越是遮掩就越值得我冒险一试。

三月底，我在租界里游窜时从一个街区路口打听到了杨义姗订婚的消息，几个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总算是说出了具体的日子，还在商量着如果被递了请柬要不要去。

其中一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引得一圈人捧腹大笑，满是讥讽不屑。

距离订婚宴只有一月，我又停留一会儿得知办宴的地点，几人还在对着杨家指指点点，没有注意到我在一旁把他们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我回了赤水堂，规划好时间后又隔了几日再来到码头。

徬晚时那艘商队准时出现，这次领头的男人手里没有拿枪，但嗓门依旧大，不耐烦地跺脚骂着脏话。

在船员们四散开来后，男人左右张望几下，我以为他会和平常一样靠在栏杆上休息，却不知是看见了什么，点了点头后就要上船。

我从遮挡住身躯的木箱后挪出，加快步子穿过人群准备去拦截。

这时，身旁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一把将我拉偏了航线。

我一惊，企图逃跑却挣脱不开握紧胳膊的手，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长金发的背影，刚刚匆忙一撇见到了她耳边坠着的耳环，两边黑色的衣带随着她的步伐起伏。

会不会是租界里的巡查？我这样猜测着，女子一次头都没有转回，直直拉着我在人群里左拐右拐，她脚步太快我几乎是被她拖着走到了一处暗巷。

金发女子松了手后转过身，她的脸被两边的阴影遮住看不情切，本就是一身黑色的风衣在黑暗中更加隐秘，只有一头金色的长发格外惹人注意。

她应该是发觉了用劲儿太大，无措拉起我的胳膊仔细检查。

在她就要挽起我的袖口时我一巴掌拍下她的手，狠抽回胳膊警惕看向她。

“你拉我来要做什么？我不认识你。”我问道，眼前人比我高上大半个头，这个角度看过去不经意就被压了些气势似的。

她张口，吐出了几个我听不懂的词汇。

洋人巡查吗？

我没有理会，微眯眼睛想从这片昏暗的巷子中看清她的面容。

金发女子貌似是发觉到了我的探究，主动后退几步往另一侧有光线的墙壁靠过去，边后退边抬起两只胳膊，作出投降的手势。

她半边身子露在夕阳里，一头金发在橙黄的日色下更显耀眼，仿佛如火焰一般灼烧；一双碧绿的眸子被阴影分开，黑暗中似如宝石，亮光里满是笑意。

我终于看清她的容貌。

但我真的不认识她。

金发女子微眯眼睛，嘴角牵起弧度，“抱歉。”她好像并不习惯中文，声音低哑了很多。

“你要干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她眉眼耸下，依旧没有回答我的话，“我叫‘安’。”

“……”

我和她僵持着，周围空气流动都变得缓慢下来，码头边货船的轰鸣一阵阵传来，非要打破这种沉默不可。

「安」把手垂下，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我的不理睬，笑着说：“我们见过的。”

她这话莫名其妙。

如果我真的见过她这样面貌的人一定会有印象才对，怎么还会和她在这昏暗的巷子里互相瞪眼。

「安」又继续说着，试图唤起我的记忆。

“画舫上我见过你。”她一只手举起来平放着，另一只手伸出两指在手背上往前‘走’去，“你在这里，走得很急。”

她这样一比划，我真就想起来了一些。

我刚上画舫时周围是有很多人，其中有片聚在一起的人里好像就有一个是往我这个方向走来的，但当时我正要赶去杀杨世安，没功夫理会。而且那人应该不是金发。

就当她是戴了假发吧，可想起来又如何，这也并不代表我们认识。

我还是一脸警惕看着她：“我不认识你。”

「安」彻底泄了气，歪头摸上后脖颈，一脸的纠结。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似的，从身后哪里掏出来一顶黑色的帽子戴上，一只手收拢起身后的金发，微微俯下身子用帽檐遮住了半边的脸，一只手食指凑在嘴边。

月牙般的笑容显露，薄唇微动：“这样，我们算认识了吗？”

熟悉的身影顿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被她这种模样震惊，呼吸一滞。

“你是——”我惊讶出声。

“是我，‘安’。”她见我认出很是欣喜，又把帽子收了回去，散开金发后走到我面前。如果现在地面上能有影子的话，她一定能把我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里。

那个消失的黑帽子就这样出现在我的面前，模样和之前大相径庭。

“你是女生？那为什么……”我实在不解。

「安」见我这样子笑声来，一只手撑在我身后的墙壁上，斜着身子向我解释，她的中文有待学习，我只能从一些词汇中勉强凑出来。

她才是那艘货船真正的主人，男人不过是被雇佣来的，以免自己被人发现。

我问她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安」回答——在我第一次登上二楼窗台时就发现了。

没想到自己暴露的那样快，我有些受到打击。

我接着又问道关于她行踪的事情，「安」沉默一会儿又开口，好像并没有遮掩的意思，相反很是高兴我能询问关于她的问题。

「安」是从家族中脱离出来的，前两年来到江城独自经营船商，大陆内地的江运没有江口一带发达，所以她渐渐发现了新的‘商路’。

江口一带战乱前，她从某个运送医疗货物的人口中得知了江城病患的数量，亲自了解后才知道租界里不少医院都是靠着器材和卖昂贵补品发财，半点医治的意思都没有，而普通人家为了治病也只能依靠租界里更为先进的治疗手段。

江城里身患重病的人不在少数，许多都因为病情不得不变卖了家产，但即使这样也没办法痊愈，只能吃着那些效果甚微的补品吊命。

「安」看不惯医院这种做法，但也没办法阻止，于是在租界里和其他洋人合作拉来不少商队，派人去打探病人情况后从江城外带来药品，虽然不能根治，但价格更低、效果更好。

在她准备联合人手开家药铺时得知江城法律并不允许外地洋商私自经营，那些被抢了‘生意’的医院和商队也从中阻拦，不准她再向病人卖药。

无奈「安」只能让病人家属来码头取药，也只有在徬晚这段时间才没有人阻拦，派人去询问情况。

“我没有从病人手里赚钱，只是帮他们找药。”「安」把手伸向风衣口袋，掏出来了一个手掌大小的布包。

打开一看，是一些塑料的药片和几只针剂。

看到这里，我不知道是该失望还是该庆幸，也许两种已经杂糅在一起我没办法分辨。

“原来是这样……”

我勉强笑一声，把她手里的药推回去，让她收好别被人发现。

「安」不明白我为什么在看到药片时失了兴致，在我四周打转想要安慰又无从下手。

原以为我能从这支行踪诡异的商队里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好在杨义姗订婚那天给她送去‘贺礼’，没想到我的眼光没有盯准毒贩，反而撞上了一位善心大发的洋人少女。

我只能再去搜寻别的路子，一月的时间因为这庄乌龙变得紧迫。

「安」停下没再转悠，牵起我的手询问道：“云，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她不知道是从那里学来的话，说只念一个字会比较亲近，看在西洋的风俗上我并没有纠正她，我也想不通为什么她要和我亲近。

但这个‘帮忙’实在是为难这位一心做着好事的少女。

我再次抽回手，摇了摇头道：“没有，你……注意安全，别被发现了，新年这段时间巡查比较严。”

「安」一愣，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把手伸向另一边的口袋里，拿了样东西放在我面前。

“云，你是想要这种吗？”

我看向她手中一个拇指大小的玻璃瓶，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字，等到看清时瞳孔一晃，呆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