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上前，微微偏过身子挡在他们二人之间。

大姐头不得不把目光转向我，收起了那道像要剜人的面色，但表情依然阴沉。

被她这样看不住有些发毛，我偏过头去瞄翟鸣。

他还站在台阶上，脸色在见到大姐头时一样不好，微垂下眼睑，眼神在我和她之间来回打量，似乎不屑于解释。

不知道他在和我开口搭话前是否也从来没和大姐头说过话。

腰间被一拽，大姐头晃了下我的身子，抿紧嘴唇怨视过来，等着我解释着情况。

“我听到这儿有猫叫跟着过来……谁知道是院儿外的，一时逗留久了。”我面不改色撒谎。

大姐头下巴一扬，眯起眼睛看向翟鸣，问道：“那个呢？”

她上次喊翟鸣叫「小屁孩」，这次又叫「那个」，就是不愿喊名字。

翟鸣好像是比她大一两岁的，又和武申玩的好，是不是也算大姐头半个哥哥。

我这样想着，还是要纠正一下才行。

“翟鸣是路过的。你看，我都要检查你背书了，是不是也要顺便问问他的课业？”

“凭——”

大姐头瞋目切齿，只吐了一个字就没再继续说，牙关咬紧了往后瞪去，好像要开始新一轮的攻势。

我搭上她的胳膊把她拉回，完全挡在二人中间。

轻声劝慰：“好了回去吧，一会儿我们上街。快要清明了，我想再去买几摞黄纸，路上看看有没有清明果。”

听到要上街，大姐头不悦的表情才松下来，牵着我转身时又往后瞪一眼，愤愤‘哼’一声才离开。

路过门洞时我余光撇向走廊台阶，翟鸣果然没了身影。

大姐头脚步急切，一路带着我进赤水堂内又走上楼梯，路过的几个下人看到她的样子都着急忙慌避开。

我和她走上走廊，突然想到翟鸣说的话。

他说——程素水是「换」来的票。

大姐头用什么换来的？

她准备推开我房门时，我一把抓住将要搭在门上的手，把她往隔壁带去。

大姐头愣神没反抗，任由我牵着她手走向自己的房间，被推开门时才突然醒悟，身子一转挡在我的面前，胳膊向两边展开，一脸惊慌失措。

可她还没高到能挡住我的视线。

我只一眼就发现了不对。

从前大姐头的房间一面墙壁上都挂满了刀鞘，整整齐齐排列着，她最宝贵的那柄西洋剑更是被她挂在整面墙的最中间。

如今那面墙少了最华丽的剑柄，连以前收藏的刀鞘都少了一半。

大姐头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只手捂住我的眼睛，另一只手把我带着往后退，门扇‘砰’的一声关紧，貌似她是用脚踢上的。

我明白了——大姐头用西洋剑和珍藏的刀鞘帮我换来了画舫的船票。

不对，不止。

那张不限制日期的船票何等珍贵，赤水堂再有名望，可也不是光靠一些珍藏就能换来的。

连杨世安都为了找一张日期相同的船票散去了大把钱财，如果不是因为还有杨家大院儿的背景，他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用钱买到。

大姐头引着我回到我的房间，松了手后劈头盖脸就是一训：

“你去我那有什么好看的！再说我背书都背好了，你难道又不听了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是在用愤怒掩饰着惴惴不安。

大姐头见我没说话，拉来张椅子坐在我对面，自顾自开始背着我布置的内容。

她背得磕绊，可不管忘在哪儿都没肯停下思考，嘴里不停念着，就算是一句话念上十遍都不够似的。

我咽下喉咙，忍不住开口：“要不明天再……”

“别打岔我。”

“……”

……

好久，她终于念到整文的最后一段，可又停在这里迟迟不能继续。

大姐头眼神飘忽别处，嘴里反复着上一句，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

想着是她看书看得急，只勉强记着了前面部分，最后一段怕是只匆匆扫了两眼就放下书本来寻我了。

“大姐头，你没有别的要说的吗？”我打断她的重复。

大姐头撇来一眼又把头扭向我的床铺，那本书就摊在被褥上，没想解释。

“这么短的时间能背到这样不错了，明天再继续吧。”我安慰她，终于找机会问到她房间的事情，“上次程堂主送来的那柄西洋剑，还有原先墙上的刀鞘，是不是——”

“拿去换票了。”

她直接了当的告诉我。

即使心中有一定的猜测，但听到答案时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颤。

半晌，我开口问她为什么。

大姐头从椅子上起身，慢慢悠悠荡去我的床铺边，拿起摊开的课本趴下，无所谓似的回答：“这有什么为什么的，你想去画舫我就给你弄来了呗，谁知道你最后又没去。”

她说得轻松，满不在乎地翻开一页纸张。

大姐头拿去交换的物件每一样都价值不菲，更何况那柄西洋剑是她爹第一次送去给她的剑柄，也意味着程堂主不再干涉她的爱好。

我感觉像是背负了一座山似的不安和压力。

起身过去坐上她旁边，低头向她道歉。

大姐头抬眼，把书放到一边，一只手撑着下巴歪头看我。

自认内疚，我只能端坐着任她审视。如果她不能原谅，我一定会想办法把刀剑都要回来；如果她能原谅……还是得要回来。

屋内一阵沉默，大姐头突然嗤笑一声爬起来，扯过我的胳膊将我摔进被褥里，张开双臂躺在旁边，调笑道：

“你那样愁眉苦脸的做甚么，我有生气吗？”

听她的声音，确实没有责怪的意思。

她侧过身，一只手臂搭在我的腰，脑袋靠上肩膀，小声嘀咕：“还好你没去……”

“嗯？”我偏头看她。

大姐头把脑袋向后挪去，“咳、我是说，你那天可答应我了，以后再也不去了。要是被我发现——我就把你关在赤水堂哪都不准去。”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我无奈看她，准备向她讲解什么叫限制人身自由的「禁锢」。

“你当我这么多书都白看了么？”大姐头灿烂一笑：“我当然知道，这叫‘金屋藏娇’。”

没留有多久的愧疚散去，后来我给大姐头科普了一些基本的法令条款，又去书房拿来了些有关律法的书籍。

她满是哀怨盯着我，但还是接受了。

几天里，大姐头貌似陷入了某种苦恼，总是出神，偶尔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可能是青春期的叛逆心理发作，我也不好去打扰她，连之前约定的上街也被我作废，只自己一个人去。不过买香纸和清明果之前，我还得去一趟其他的地方。

取酒楼这条街区在江城算是数一数二的热闹，但清明节前后总会因为天气或者节日少上些人。

门口的姐儿换成了我出赤水堂后第一次见到的那两位。

曾笑着搭我肩膀的姐儿这次见了我很是激动，将我拉去一边，小声问道：“小妹我可问问你，你和螺玉管事的以前认识吗？关系好吗？”

我对前一个表示肯定，但她好像也附加上了后者。

“啊呀，那就好说话了嘛。”她一转语气，带上些哀求：“姐姐我不是多心，只是……这取酒楼虽然生意好，但螺玉管事的可不上心，姐妹们也总是说‘生怕哪天取酒楼就散了’。”

“小妹你和螺玉管事的好，可要劝劝呀。江城地方大，但要再找个像取酒楼一样的好去处那可太难了，保不准……”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但我大概能想到。

江城是大，可也只有一小片地区才算闹市，东南沿江是租界，姐儿们对此不熟，自然是不太乐意向租界发展的。

这个世道，因为各种原因被迫或自愿来到取酒楼的姐儿众多，在江城也只有取酒楼能护她们一时安定，纵然卖笑陪酒，也比流落野外被鬣狗分食要好。

大姐头曾说过江城内乱，那时我还小并不记事，可也能想象会是怎样一幅民不聊生的模样。

我闭眼深思一会儿，也没说答应的事情，认真记下后向大门走去，边说道：“螺玉姐姐如果有这个打算我也不好掺和，我先去问问，出来后再告诉姐姐。”

进了楼内，里面气氛依旧。

阿兰应该已经回来，不知道她有没有再受到惊吓。

但比起这个，我还有更想要弄明白的事情。

我走进螺玉的房间，她正背着我和阿兰对话，知道我来了也没有转过身。

阿兰一见到我，立马开始低泣。

“云姐姐，我、我……”

我坐到她身边，拿来帕子递给她。

螺玉脸色不太好，但并不是生气的样子，反而是沉思是无意识的皱眉。

没一会儿，螺玉开口：“阿兰，你再说一遍。”

她语气沉重，看着阿兰哭出声来也没有和缓，我不免疑惑，眼神在她们二人之间来回闪动。

阿兰怯懦看向我，抽噎声不停，整个人脸色惨白得不像话，嘴唇上下打颤了半天也讲不出一句完整。

见她这样，我只好让螺玉说明。

阿兰听了我的话后在包厢里等着，原本以为杨世安已经气绝，但没过多久居然开始说话，阿兰害怕躲到墙角，听到他嘴里念着‘曼曼’、‘晕’之类的话，然后就浑身是血的爬了起来。

阿兰不敢再留下，想跑出去却双腿无力，只到了窗边就无法再动弹，杨世安见着她后嘴里喊着‘该死’就冲了过去，阿兰被他这幅模样吓得失了神智，抱头缩在窗户底下。

之后发生了什么阿兰并不知情，当时窗户大敞开着，外面响起烟花的炸声，阿兰更是害怕，一直窝在窗下直到被人带走，前不久才被人送回来。

“我、我就只记得这些……云姐姐，你会不会怪我？”

阿兰絮絮叨叨了很久，最后问我一句。

「会不会怪我？」

该被怪罪的人并不是她。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各自伤（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