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冉在太阳落山后走的。

秦正然对这个女人的观感十分复杂，她让他对金蜜蜂这个群体有了新的认识。

就他从小到大的经验来说，金蜜蜂这个群体象征着隐形的特权，他们仗着家族的庇护在培育基地、在学校嚣张跋扈，总能合理合法地弄到比普通小孩要丰富得多的资源，对于普通的小孩来说，要么成为他们的拥趸，要么被欺负后成为他们的拥趸，要么就像秦正然这样做一个被排挤的、不愿意妥协的怪胎。

哦不，秦正然想，还有一个，谢明远。

对于谢明远来说，没有什么妥协不妥协，或许在他眼里，金蜜蜂本身就是可以拉拢利用的一种资源。

挂在墙上的简约时钟指向了九。

晚上九点，按照一般情况，这个时候谢明远没来，那今晚应该就不会来了。

然而，就在秦正然准备回房的时候，别墅的门被重重推开，又被重重撞上。

秦正然回头，看到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向自己大步走来，屋子里没有开灯，月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到这个人的身上。

是谢明远。

是秦正然从来没见过的、有些狼狈的谢明远。

谢明远在秦正然记忆里的一举一动永远是得体的，他没有经过精英教育，却好像有一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稳重和优雅。

谢明远情商极高，面对不同层级、不同年龄段的人，都有着不同的态度和话术，让人为他折服、为他所用，他是天生的领导者，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让人信服的气场。

可现在的谢明远衬衫的领口窝了进去，西装扯开，头发混乱，眼睛泛着红，浑身的酒气。

他喝醉了，秦正然想。

喝醉了，所以注意不到自己的仪表。

可是他为什么喝醉呢？和谁喝醉呢？

秦正然没有问，这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事。

他只是看了一眼，就要转动轮椅往自己的屋子走去，却不想谢明远往前一步，跌到了他的身上。

受肌肉松弛剂的效果，秦正然没有力气支撑谢明远的身体，轮椅向后滑动抵到了墙上，谢明远则从他身上滑落，跪坐在了他的身前。

秦正然坐在轮椅上低头看着他，而谢明远拉起他的手，将脸埋在他的手中。

“然然，”谢明远的嗓子有些哑，“我们和好好不好？”

秦正然的睫毛动了一下，他说：“什么？”

谢明远抬起头，看着他，伸手摸上秦正然的脸颊，眼中闪动着一些光：“对不起然然，对不起……我喜欢你，我……让你等太久了。”

秦正然的手攥紧一瞬，月光打在谢明远的脸上，让他的神情有些朦胧，往日那一幕一幕又随之而来，可很快那些记忆被冲刷，而他眼前熟悉的脸在脑海中仿佛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变成了那个吊儿郎当喊他“小鸽子”的家伙的模样。

秦正然闭了闭眼，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谢明远，顾良的案子……”

“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谢明远打断他，他的眼睛里盛满了让人溺死在其中的温柔，修长的手指不断在秦正然的脸上摩挲，“对不起然然，我……我察觉得太晚了，是我的错，让我们错过了那么多年。”

秦正然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想大概是今天的谈话被阮冉告诉了谢明远，他说道：“过去的都过去了，谢明远，你现在已经有家庭了不是吗？如果我没记错，你和那位……和你的夫人，已经提供了生殖细胞给科学院，按照时间来算，你们现在也有了一个孩子。至于之前那些，对，我是喜欢过你，但是我现在不喜欢了。”

秦正然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如此平静地对着谢明远说“喜欢”和“不喜欢”，说出这几个字的他仿佛放下了什么重担，所有的、如迷雾一般的过往就这样散开。

如今的他终于能坦然地面对自己过去的喜欢，面对与曾经喜欢的人渐行渐远的事实。

五年前在会客室外的那一瞬不再成为他夜晚难过的梦，不论是他还是谢明远，都有着新的未来。

“谢明远，”秦正然认真道，“事实已经这样了，我们都应该往前看才对。”

谢明远定定地看着他：“我会离婚的。”

秦正然把头侧过去：“没有必要。”

谢明远抓紧他的手，有些急切道：“然然，你相信我，等我离婚……”

“谢明远，”秦正然笑了，“你比我聪明，你离婚，就意味着失去宋家对你在背后的支撑。那些家族背后有无数种让你登不上总统位置的办法，而你能登上去，所凭借的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谢明远脸上的情绪慢慢收敛起来。

秦正然把手从谢明远的手中慢慢抽出：“所以，没有必要，我们终究是，道不同。”

就在他的指尖要离开谢明远手掌的一刹那，谢明远骤然向前伸手，一个用力，将秦正然拽起，轮椅被撞倒在一旁，紧接着谢明远一只腿插入了他的两腿之间，就这么将他抵在墙上！

秦正然反应不及，被谢明远箍住，用不出半分力道。

谢明远比他略高一些，微微低头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一丝醉意，他伸出另一只手在他的脸上轻轻滑动，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笑。

“然然，这些是孔净颜告诉你的吗？”

秦正然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寒意，谢明远侧头，在他的颈间轻嗅，嘴唇不时地碰触着秦正然脖颈的皮肤，顺着他优美的曲线慢慢上移，最后停留在了耳边。

外面突然传来几道光线，悬浮车的声音和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秦正然立刻意识到，有人来了！

可谢明远却仿若未觉一般，他轻轻地亲吻着秦正然的耳垂，在他耳边说道：“不喜欢我了，是因为有了其他喜欢的人吗？”

秦正然努力扭动着身体，想要挣开谢明远的束缚：“我没……”

“还想帮他遮掩吗？”谢明远低声笑着说道，“你的爱人在开普勒星系？应该是你的爱人到过开普勒星系吧？而这个人，也是和你住在一起的、你不愿意透露的人吧？”

秦正然怔住：“什么？”

“五年前的那个晚上，你和孔净颜的事，以为不会再有人知道了吗？”

秦正然睁大眼睛，谢明远知道了？！

五年前那个嘉奖宴，孔净颜和他……那一晚上的事情……

他明明记得，孔净颜说过……会处理干净的。

“孔净颜，哦不，或者说柳家，确实处理过了，但是，”谢明远不屑地笑了一声，“然然，你以为孔净颜是柳家想培养的金蜜蜂吗？他不过是一个牺牲品罢了，所以柳家对他也没那么上心，才让我找到了当年的蛛丝马迹，”他哼笑一声，“傻然然，他能护你到什么时候呢？”

谢明远看秦正然茫然的神情，眼睛微眯，凑得更近说道：“你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拦着你从开普勒星系回来吗？因为一旦回来，一旦你真正地跟他在一起，就会发现他那金蜜蜂的名头底下，不过是一枚家族弃子！”

“里面的人，开门！”

门被粗鲁地拍响。

谢明远抓紧了他的手，带着诱哄道：“然然，你留下来，我们才是天生一对。军部少将衔多如牛毛，但只要你留在首都星，有我的支持，你会走上军部的权力巅峰，当年的双子星，依然可以在联盟闪耀！”

秦正然停止了挣扎，他看向谢明远，谢明远也看着他。

外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孔净颜慵懒华丽的声线响起：“直接炸。”

“可是司令……这里是……”

“非法拘禁军部少将，这理由不够吗？”

外面的嘈杂影响不到里面，秦正然看着谢明远的眼睛。

原来这就是谢明远的规划。

多年的猜想在他吐出“权力”二字的时候获得证实，原来谢明远不过是想要一个对他死心塌地的军部统领。

秦正然缓慢而清晰地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一瞬间，谢明远的眼睛里似乎有黑色的风暴席卷而过。

下一刻，秦正然的下巴被掐住，谢明远一俯身，狠狠地咬上他的嘴唇，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爆炸的巨响，整个房子都震颤了一瞬。

等秦正然回过神来的时候，舌尖尝到了血的腥涩味。

“然然，”谢明远揽住他的腰，贴着他耳边，动作亲昵，出口的话却带着警告，“顾良的案子，可还没结束呐，别这么急着给我回复，我们，来日方长。”

被炸掉的门口尘埃弥漫，一双军靴踏入了狼藉的客厅，孔净颜穿着一身干净笔挺的军装，带着一双黑色手套跨入门内，昏暗的光线下看到状似亲密地贴在谢明远怀里的秦正然，先是眼神晦暗了一瞬，下一刻便恢复了高傲的神情，双手背后，面向他们。

孔净颜带了不少人，但进来的只有他一个人，他的眼睛先是在秦正然有些破皮的嘴唇上逡巡，然后冷了目光看向谢明远。

“谢总统，”孔净颜声音发寒，“该放人了吧？”

谢明远脸上保持着客气的笑容：“孔司令说的哪里话？这里是监察处备案的拘所，我也不过是得了命令，过来向我的朋友宣告他暂时获得自由的好消息，快您一步而已，您就如此大动干戈，唉，监察处又得破费去修葺大门了。”

谢明远这话将自己摘了出去，甚至将在他妻子名下的、囚禁了秦正然的别墅也撇清了关系。

秦正然感觉到一阵发冷，之前的一些猜想如今已落到了实处。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谢明远。

那十八年，他喜欢过的谢明远，又是什么呢？

谢明远的胳膊环在他的腰上，秦正然觉得自己似乎在被一条毒蟒缠住，他有些呼吸困难，便伸手拉开了谢明远的手臂，这次谢明远没有阻拦，而是顺从地放开，还贴心地扶了他一把，温柔地问：“还站得稳吗？”

秦正然发现自己的双腿竟然已经能支撑自己站起来，他这才反应过来，白天阮冉为他释放药物只是第一步，而谢明远身上借着酒气的遮掩，有着剩下的缓解肌肉松弛剂的吸入式药剂，如此，才能在闯进来的人面前遮掩掉他曾经在他身上非法使用肌肉松弛剂的痕迹。

“不用。”秦正然低声说道，他迫不及待地往孔净颜的方向迈出一步，双腿变得有力起来。

他走到孔净颜面前，对他行了个礼：“司令。”

孔净颜“嗯”了一声，又冷冷地看了谢明远一眼，对秦正然道：“走吧。”

秦正然跟着他往外走，被炸开的大门外，月光给褐色的小路铺上了一层霜，就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巧克力冰淇淋。

秦正然踏了上去，而谢明远温和的声音在身后渐远——

“秦少将，请记得你现在只是暂时解除嫌疑，还希望你能保持本心，稳定好开普勒星系的局势后，继续回来协助军需案的调查。”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暂时脱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