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觐结束，各国使臣在京中留了段时日，陆陆续续离开。
萧知遇原还当这事安安稳稳过去了，在宫中看望六皇子时，却听太子妃说起后续：“宋侯爷都快把人送到凉州了，好端端的，那北狄的使臣竟被杀了，第二日去了房间一看，脑袋都没了！”
太子妃胆小，说到这里双手合十，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接着道：“不止北狄，布罗也死伤惨重……剩了一个还有气儿的，说是北狄那边先动的手，两边官员一路上早就结了私怨，这才鱼死网破。”
萧知遇问道：“其他小国如何？”
“听说是吓破胆了，纷纷跑回了国，不敢沾惹。”
北狄和布罗原是结盟通婚的国家，北狄发动对周边小国的战事，野心膨胀，与布罗逐渐有了嫌隙。如今这场惨案一出来，两国关系必当破裂，一旦同室操戈，周边小国便有了喘息之机。
却不知那些小国使臣，譬如尔弥，在这场血案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萧知遇想起去年见到的阿努与尔弥人说话的场景，又想起了裴珩，若有所思。
他回到翠微院，进宝向他禀报最近的进展，一切顺利，“那些个商贾果真动了歪心思——也是，吴尚书一通上下其手，给的太少，再用好料子如何挣得银钱。”
萧知遇道：“郑大人呢？”
“郑大人明白的，做完殿下交代的事，就会按您的吩咐，拿伤病做由头辞官回乡。”
萧知遇点点头，叹息道：“如此，皇陵一事也波及不到他了。”
这个秘密的谋划顶多再过数月就能实现，他看着屋里供奉的贵妃灵位，心里松出口气，却又想到了裴珩。
裴珩的谋划实现了多少？
从伴读那时候起，他便一直知道裴珩有报复心，更有不臣之心。这两年又是南衙禁军，又是张闻喜张品父子，又是与国公府交好，甚至还有今日提起的北狄布罗内讧，桩桩件件都在暗示，裴珩快动手了。
父皇和太子或许也察觉了，寝食难安，所以才会如此急着抓裴珩的错处。
然而裴珩却很平静，他甚至有闲心在东院看公文——不忙碌的时候，赵诠会收拾公文案卷送来东院。
萧知遇心不在焉擦着琴弦，隔着珠帘看向外间坐着的裴珩，忽然道：“我听太子妃说，北狄使臣死了。”
裴珩道：“是死了。”语气毫无波澜。
“毕竟是在大昱境内出的事，北狄会以此为由生事么？”
裴珩哼笑一声：“他们在大昱境内动武，本就是对大昱无礼，若要再生事，那我们便有理由出兵，北狄想来还没昏了头，在这关节上四面树敌。”
萧知遇听出裴珩话语中的冷意，心里更确定了此事与裴珩有关，若放任北狄吞并小国坐大，迟早有一天会危及大昱。二来，约莫是为了从前北狄与萧旸的龃龉。
他没来由地想起了陆家和皇帝，出了会儿神。裴珩和他在一起多日，最亲密时耳鬓厮磨，也默契地从不提起这些旧事。
*
安国公大寿将至，群臣道喜，按理睿王府也该有所表示。
裴珩是一定得去的，萧知遇原本不打算去。他极少参与外人宴会，与安国公也并无交情，且还隔着萧宜明这一层糟糕关系。然而身为皇子，其他人都在，他总不好缺席。
当日晨起，萧知遇换了身正式些的衣物，仔仔细细掩好颈子，婢女替他梳发。裴珩束发戴冠，越发显得孤松独立，气度俨然。他瞧了瞧萧知遇发上的簪子，忽而道：“换一支更好。”
“什么？”萧知遇想着簪子式样大差不差，看了一圈，并没有什么能代替的。
却忽觉发上一动，是裴珩伸手抽去他的簪子，不知哪里拿出一支玉簪，替他簪上，玉质被乌发衬着，格外莹润。
萧知遇怔了怔，笑道：“好，就这支。”
两人坐马车去往国公府，萧知遇有些犯困，往常他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无人打搅的。裴珩看了看他，眼中有一丝笑意：“你若实在困倦，先睡会儿无妨。”
萧知遇听他这般说，心里没好气，都睡一张床上，怎么裴珩就能行动如常，他倒是累得眼皮直打跌。
他睡意渐浓，靠在车壁上，摇摇晃晃的逐渐歪斜，倚在裴珩肩上睡去了。裴珩看了他一会儿，手掌轻轻抚着他的乌发。
到了国公府，场面几乎算是百官共贺。一群年纪轻的在前院投壶玩乐，萧知遇一眼瞧到屈梦成，正殷勤给吴飞谭递箭，喝彩捧场，吴飞谭一副神气模样。
因有门房通禀，一群人听到睿王驾到，便有些拘束，不敢高声说话，幸而有几位南衙任职的官员过来搭话，裴珩走了开去，他们才松快些。
屈梦成见了睿王就早早地悄摸溜走，在廊下逗鸟，萧知遇寻到他：“屈大人叫我好找。”
屈梦成脸色一僵，见裴珩不在，松口气苦笑道：“二殿下。”
萧知遇道：“看吴大人意气风发，想必工部这次差事办得不错，心有成算了？”
屈梦成下意识看了眼吴飞谭的方向，叹气道：“凑合吧。”
只这一句，萧知遇便知道其中恐怕大有猫腻，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两人点到为止，心照不宣转开话题，说说无关的场面话。但屈梦成此人想法跳脱，一旦张嘴就要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坊间传言，睿王与二殿下恩爱非常，今日看两位同到国公府，看来传闻不假。”屈梦成四顾无人，试探着道。
萧知遇：“……”到底是哪里来的传闻。
屈梦成连忙道：“莫怪莫怪，我只是好奇！”
萧知遇微笑：“屈大人的好奇心不如用在别处。”
眼见裴珩过来找人，屈梦成不禁眉毛一动，感叹：“片刻不离，可见传言所说非虚。”便又悄悄溜了。
萧知遇：……有本事在裴珩面前说两句呢。
裴珩走过来时，正见萧知遇站在廊下看着笼里的鸟，他想起往事，忽然道：“从前那只鸟还在么？”
萧知遇知道他说的是从前文华殿读书时，两人在路上捡到的那只，“它不会飞，一直养在笼子里，前两年死了。”之后进宝为了安慰他，时常捡鸟回来。
裴珩沉默一瞬，萧知遇又笑道：“你伤心了？它现在兴许在哪片林子里啾啾叫呢，比人快活。”
他生的一张美人面容，只有些苍白的病气，笑起来眉眼生动，仿佛添了万千光彩，裴珩见了无端想起白皑皑雪地里的梅，一时怔然。
裴珩袖中的手微抬，正要动作，便听安国公的声音忽而传来：“睿王到了，怎么无人来知会一声，怠慢了睿王！”
安国公匆忙寻出来，望见裴珩，笑容满面迎上来拱手寒暄，又望见萧知遇跟在裴珩身后，当即一顿，许是没料到。
萧知遇站得离裴珩很近，这样的距离，多半是关系亲密。
安国公心里转过几个来回，面上还是恭恭敬敬，躬身施礼：“两位同来，臣幸甚，国公府蓬荜生辉。”说罢殷勤引路，穿过院落进了堂屋，宴席已备好。
除了太子送上贺礼后以政事为由早早离去，萧宜明和萧容深俱在。裴珩和萧知遇入了席，挨着坐下，在场之人眼睛在两人之间转了两圈，都琢磨出些味儿，目光意味深长。
安国公道：“京城南门年久砖石松动，工部奉命下月修建，需四殿下督办，又有皇陵，殿下是要劳心一阵了。”
萧宜明把玩着酒杯：“皇陵即将修缮完毕，还算轻松。”
安国公恭维道：“皇陵一事办得妥当，陛下才会对四殿下再次委以重任。”说罢又朝裴珩拱手：“介时南门修建，执金卫巡防轮值之事难免改动，还要劳烦睿王向四殿下协商此事。”
萧知遇在旁听着，心知安国公有意为四皇子拉拢裴珩——安国公到底是宜明的亲舅舅，真正是煞费苦心。
可惜两人早已结仇，宜明又跋扈绝不会低头拉下脸面，安国公这番苦心是白费了。
萧宜明果然哼道：“这有什么麻烦的，到时南衙统领来我府上通禀一声便是。”
南衙统领乃是周锦，并非裴珩，说这话便是拿周锦压裴珩一头。不仅在座的官员俱是面色尴尬，萧容深也咳嗽一声，朝萧宜明道：“四哥，安国公的寿辰，给些面子。”
裴珩没什么表情：“那要劳烦周统领了，我倒清闲些。”
安国公只得起身，举杯打圆场：“还是要诸位同心戮力，请，请！”
之后宴上聊着朝堂上的差事，萧知遇在朝中无半个官职，算是在场唯一的混子，什么你来我往的官场套话，敬酒捧场之类，全然状况外，只夹菜，偶尔无谓地附和点头。
裴珩见了嘴角微微一提，道：“你若嫌无趣，不如我们去院里走走，国公府景致不错。”
萧知遇道：“这不合规矩，你且坐着罢。”自己在这儿也能听一耳朵，权当是收集消息了。
他看糕点颜色可爱，吃了几块，裴珩便示意侍酒的下人再拿一碟来。
安国公注意到他二人凑近私语，目光一闪，正巧一名仆妇从后面赶来，走到睿王身侧，低声道：“睿王，长公主有请。”
萧知遇一顿，裴珩起了身，朝安国公拱手示意，便离席随仆妇去了。
席上全是人精，哪还不知道这代表什么：长公主有请，那必然是与昭斓郡主有关。既与郡主有关，竟还在二皇子面前相邀，未免叫人难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