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子逐渐意识到，自己对“长大”有种不知源起何处的恐慌。

有一天，她和同学一起吃饭，一个女生对她说：“安娜，我觉得你最近长高了好多。”

马来裔的娅斯敏附和道：“我也这么觉得！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

语毕，娅斯敏又仔细打量了一下爱子，说：“你变漂亮了，你是学会化妆了吗？”

爱子感到十分不好意思，连忙低下头吃饭，说自己没有化妆。

足球课前，爱子走进女更衣室里的浴室隔间，准备换衣服，娅斯敏却跟了上来。

“安娜，”娅斯敏笑嘻嘻地堵在隔间门口，不让爱子关门，“你是不是二次发育了？”

“是又怎么了？”爱子有些恼火，想把娅斯敏赶出去，但娅斯敏厚着脸皮走了进去。

“我妈打算周末带我去商场买衣服，你要不要一起来？我打算给自己买一件性感的内衣庆祝一下。”

娅斯敏SAT首考1230分，已经开心地说了好几天。爱子也在备考SAT，但打算5月考，闻言便有些暴躁，说道：“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我妈还让我一定要把你叫上呢。”

爱子问娅斯敏：“为什么要买性感的内衣？你谈恋爱了？”

“没人追我，谈什么恋爱？我自己想买而已，马上成年了嘛。我看我妈就有好多件维密，我也想买一件维密。”

“维密是什么？”

娅斯敏很惊讶：“不会吧？你不知道维密？维多利亚的秘密呀，那个专门做内衣的品牌。”

爱子有印象了，但还是说：“我不去。”

“去嘛去嘛！”娅斯敏开始死缠烂打，“我们俩天天在隔间换衣服的友谊，你不去，我一个人多寂寞嘛。而且你都快十九岁了，却还穿小背心，你不想做一个成熟的女人嘛？”

爱子有些恼羞成怒了：“穿小背心怎么了？你为什么偷看我？”

“我没有偷看你啊，是你把小背心忘在长椅上了，除了你，还有谁会穿小背心嘛！”

“那你穿什么？”

娅斯敏骄傲地挺了一下胸：“我可是D杯。”

娅斯敏是二代移民，信仰伊/斯/兰/教，平常穿常服、戴头巾，换衣服时，会像爱子一样在隔间里换，运动时，仍旧用头巾包住头发。爱子没有想到这样的娅斯敏会和她聊这种话题，打量了一下对方，心里很惊讶。

“我们还可以去买一些化妆品。”娅斯敏说，“我想学化妆了。”

“你考了1230分，就开始放飞自我了？”爱子把娅斯敏推出隔间，“我要换衣服了，马上要上课了。”

“那你去还是不去呀？”娅斯敏被关在隔间外，拍门喊话，“你去的话，吃饭的时候就能多点一道菜了。”

爱子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周末的时候，娅斯敏妈妈开车来接她，她便上车了。到了商场里，娅斯敏带着爱子直奔维密，拿了几件成套的性感内衣，就让爱子挑自己喜欢的。

“安娜，你喜欢什么颜色？”娅斯敏一手挽着爱子的手臂，一手拎着购物篮，娅斯敏妈妈则在另一边挑自己喜欢的内衣。

“白色吧。”爱子说道。

娅斯敏给爱子挑了一件有着厚厚内垫的白色蕾丝胸罩。

“我不喜欢蕾丝。”爱子说。

“那这件网纱的？”娅斯敏举起一件上半部分透明的胸罩。爱子直接否决：“还是刚刚那件蕾丝的好看一点。”

娅斯敏又在店里转了几圈：“或者你还有其他喜欢的颜色吗？黑色？红色？蓝色？”

爱子在一个半身模特前停下脚步，模特身上穿着海蓝色的绑带胸衣，娅斯敏也看到了，赞同地点点头，在旁边的衣架上翻找适合爱子的尺码。

“你是穿A吧？”娅斯敏嘀咕道，翻遍了蓝色，没找到A，“蓝色的好像没有你的码了，要不要看看其他颜色？啊，红色有A，好像是均码，要不要试试？”

爱子点点头，娅斯敏把白色蕾丝和红色绑带一起递给爱子，去试衣间排队了。

娅斯敏妈妈也挑好了，她和娅斯敏一起进了一间试衣间，爱子一个人进了另一间。她费劲地脱下小背心，先换上那件白色蕾丝胸罩。虽然爱子不太认同娅斯敏的审美，但不得不承认，合适的胸罩穿着确实比已经过紧的小背心要舒服，就是里面塞的厚内垫让她的胸看上去又大了不少。

她开始换第二件，第二件有些难度，搞明白怎么穿花了她很长时间，当她终于成功穿上后，她看向镜子，愣住了。

非常不合适。

这是她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词。

就像回到了十岁那年，还喜欢洛丽塔风格的志保给她买了许多华丽可爱的洋裙，而她穿上就像一个偷穿公主衣服的小丑，一个灰扑扑的丑小鸭。那时志保同样穿着洋裙，站在她身边，只是往镜中看一眼，就让她无地自容。

红色是鲜艳浓烈的颜色，衬得她不见光的皮肤更加苍白，衬得她身上的疤痕更加狰狞。绑带绕过身体，就像绑住她的绳索，压在她早已结疤的伤口上，像流出的鲜血，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忍不住去摸胸口上方的枪伤，那里凹凸不平，丑陋扭曲，中间是淡粉色的，外围则沉淀了色素，比皮肤深上一圈，有一块更是增生成了恶心的深红色肉瘤，又硬又厚，每次洗澡时，她都忍不住去抠它。赤井曾带她去看过一次整形外科医生，但医生建议等到她成年，身高不再变化时再去做疤痕修复手术。有段时间，她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但慢慢地，她不再期待。或许是因为她意识到，即使修复了疤痕也无济于事，她的身体依旧是那么丑陋干瘪，毫无吸引力。而医生也说了，完全去除疤痕是不可能的，而她身上又有那么多道疤。她身边有很多同学谈恋爱，也有传闻，说谁和谁上/床了。但这些都和她无关，因为她年龄虽然是同龄人中最大的，身材却是同龄人中最瘦小的。她从不打扮，很少社交，性格孤僻阴沉，只有几个能说几句话的同学，如果娅斯敏不主动找她玩，她更是一个朋友都没有。想到娅斯敏，她更是垂头丧气，顾影自怜。她们都是夏天穿长袖长裤，不好意思当着其他女生面换衣服的人。但娅斯敏可以和妈妈一起试性感内衣，而她没有妈妈，穿性感内衣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她没有马上脱掉内衣，而是自我折磨般地盯着镜子。她发现，随着她最近快速长高，她身上的伤疤被拉扯成更加不规则的形状，边缘变得模糊泛白。有些伤口恢复得较好，已经慢慢变淡，有些伤口则恢复很差，比如左胸上方的刀伤。

她又忍不住去抠那块增生的疤痕，明明医生让她不要去抠，但她总忍不住。

她脱掉内衣，穿回自己的衣服，小背心又紧紧裹住她的胸口了。她坐在凳子上，想要屈膝抱住自己的腿，却发现凳子太小，她的腿搁不上去，便弯下腰来，把头埋在腿里，感受血液倒流进大脑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娅斯敏和她妈妈试好了衣服，来敲爱子的门，问爱子好了没有。

爱子拿上衣服出了试衣间，说自己不想要。

“两件都不想要？”娅斯敏很惊讶，“但我觉得那件红色的很好看呀！”

爱子很坚持，说她不要。

娅斯敏妈妈注意到爱子有些闷闷不乐，提议去其他店逛逛，然后做主为爱子买了两件素色的胸罩。

“娅斯敏说你长高了不少，”娅斯敏妈妈悄悄对爱子说，“我想你哥哥应该不会注意到这种事，但女孩子还是要穿合适的胸罩比较好。我小时候也没人教，来月经了都不知道。如果你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我们亚裔女性要互相帮助。”

“我有姐姐的。”爱子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但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怎么能这么说？

娅斯敏妈妈愣了一下：“你有姐姐……我倒是不知道。”

“她在日本。”爱子说，她感到很懊恼，又不知道该怎么补救。

“这样啊。”娅斯敏妈妈点点头，正好娅斯敏过来，问她们好了没有，话题就被岔开了。

回到家，爱子感到有些不开心，赤井问她玩得怎么样，她便敷衍道：“就那样。”赤井早就习惯了她这种回答，也没追问，两人安静地吃完晚饭，他便把脏盘子拿进厨房了。爱子坐在餐桌边，还在想白天自己说错话的事，看见赤井拿着抹布回来擦桌子，大脑像是被闪电击中，突然痉挛了一下。

就像是世界突然剥去面纱，显露出真实的样子，又像是刚刚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回到了现实，她从未有一刻那么清晰地意识到，她已经成年了，她的长大势在必行且无可阻挡。

她已经有多久没做家务了？自从来到美国，她只负责把自己的衣服丢进洗衣机，再丢进烘干机，其他的一切，都被赤井承包了。曾几何时，她是多么得独立，她会自己做饭，自己洗碗，她会扫地拖地，擦马桶和浴缸。而现在，这一切都隐形了，她吃完饭，拍拍屁股就回房间了。

她是有抑郁症，左手也提不了重物，她曾活得行尸走肉，世界蒙着白茫茫的一层雾，把她和其他人区隔开来，她不去想明天，因为明天太远，她浮在空中，随风带她飘往远方。

但这一刻，她像突然清明了一般，开始睁眼看世界。

这三年多，一直是赤井在照顾她，但等她明年进入大学，她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这不仅仅是做家务这么简单，这还意味着离开家，一个人活下去。而在这之前，她还要选择学校、考SAT、要推荐信、写文书、填各种申请表格。她要学会怎么和人打交道，在正确的场合说正确的话。她成年了，她不再是小孩了，她脱掉小背心，开始穿胸罩，但她仍把自己当做十四岁，那个停止生长的十四岁。

她好怕呀！她不想长大。外面的世界精彩又危险，有那么多的事要做，有那么多的困难，有那么多的烦恼。她的心智早已倒退，她只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

但是，不行。

所有人都在向前，选择学校、考SAT、谈恋爱、参加社团。她最怕老师问她：“安娜，想好去哪所学校了吗？”

她开始焦躁，又体验到那种被困住的感觉，她的屁股像是被胶水黏在椅子上，内心在尖叫，身体却无法动弹。她想逃离却又无法逃离，心脏越跳越快，眼前发黑，恶心想吐——

有谁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把她从眩晕感中拯救出来。

“你怎么了？”赤井站在餐桌旁边，看着她。

“我……有点不舒服。”她说。

“身体不舒服？心里不舒服？”

她没有说话，摇摇晃晃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沙发，往后一倒，整个人就陷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自己恢复了力气，

“我想和冲矢昴聊聊。”她说。

“好的。”已经是冲矢昴的声音了。

她却突然感到不好意思起来，便拿来靠垫捂住自己的脸。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闷闷的声音从靠垫下传来。

“不会，”冲矢昴的声音一贯温柔，“这样对我也有好处。”

她把靠垫拿开一点，从沙发里直起身子，却还是不看他。

“你会介意我不做家务吗？”

“不会，”冲矢昴答，“也没有多少家务。”

“不需要洗碗，扫地吗……”

“洗碗有洗碗机，扫地有扫拖一体机器人。”

这样想想，确实没有多少家务，她放松不少，对他说：“那以后我来洗碗吧。”

“不用，”冲矢昴拒绝了，“你的手不能端重物。”

“那我什么都不用做吗？”

“你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好，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爱子看向冲矢昴，冲矢昴也看着她。她说：“可我觉得我的生活一塌糊涂。”

“你的生活怎么一塌糊涂了？”

“我到现在都没有完整做完一套卷子……”

“那就去做呗，离你考试不是还有一段时间嘛？”

“考的分数不高怎么办？”

“那就再考呗，离申请还早着呢。”

“你总是这么说！”她控诉道，“可我……没有准备好……”

“没有准备好什么？”

“……上大学……”

冲矢昴说：“未知的事情总是让人害怕，这很正常，我相信你的很多同学都没有准备好。等明年这个时候，你可能就准备好了。”

爱子开始玩自己的衣角，过了一会儿，她说：“还有其他东西，我也没有准备好。”

“比如？”

她没有回答，反而继续说了下去：“我不想……长大。”

“长大后，你可以做很多有意思的事。”

“比如？”

“比如，你满21岁，可以去酒吧喝酒。”

“我现在不可以喝酒吗？我为什么要去酒吧喝酒。”

冲矢昴摇摇头。“这不一样。”他说着，竟然站起身，去酒柜拿了一瓶威士忌，还从冰箱里取了两个冰球，放进洛克杯里，“你现在只能在家里喝一点点酒，还要被我监督。等你上了大学，和朋友一起去酒吧喝一整夜，我不知道，管不到你，你回去头痛一整天，醒来在卫生间里吐，也是一种体验。”

冲矢昴打开威士忌瓶子，倒了一点进杯子里，递给爱子，又给自己倒了大半杯。

“我才不想要这种体验。”爱子皱着眉头，看着杯子里的酒。以前赤井喝酒，她也尝过几口，体验很一般，“这是什么？”

“黑牌威士忌。”冲矢昴说，“喝一小口，在嘴里含一会儿，感到舌头麻麻的，再咽下去。”

爱子照着他说的方法，尝了一口，金黄的酒液有些辣，她含了一会儿再咽下去，皱着眉回味：“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你去酒吧里，肯定喝不到这么好的酒。”冲矢昴说。

爱子又尝了一口，这回她忘记含了，直接咽下，立刻猛咳几声。冲矢昴看着她咳，笑了一下。

他翘起二郎腿，开始回忆自己的大学生活：“长大后，还可以抽烟、谈恋爱、在店里打零工、和朋友出去旅游。”

他说的四项，两项都触了爱子的心事，爱子阴沉地把酒杯放到茶几上：“我才不想谈恋爱呢，我也没有朋友。”

“娅斯敏不是你的朋友？”冲矢昴反问。

“我大学又不一定能交到朋友。”

“不要这么想。”冲矢昴揉了揉爱子的头，“下次教你抽烟。”

但爱子执着于刚才的话题：“万一我没有交到朋友呢？”

“那就和我出去旅游啊。”冲矢昴说，“还有志保呢。之前说好的，等你高中毕业，无论如何，安排你们见上一面。”

“见完面以后呢？志保又不可能常住美国。”

“那你可以常住日本啊。”冲矢昴说，“我估摸着，你明年就可以去日本了。来，把这杯喝完，不要浪费。”

他喝了一口酒，又示意爱子拿起她的酒杯。爱子不情不愿地照做，他便把自己的酒杯拿过去，和她的碰了一下。“干杯。”他说。

爱子又猛地喝了一口，然后开始咳嗽。她冲进厨房里，给自己倒了杯水，抱怨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家长会主动给孩子灌酒。”

冲矢昴不紧不慢地缀在身后，慢悠悠地说道：“第一，我不是家长。第二，你已经成年了。第三，只有在家喝过几次，才知道自己的酒量，到了外面，也不会喝醉了。”

“你说得好听，就是你自己想喝了！”

“是啊，就是我自己想喝了。”冲矢昴承认道，又喝了一口，“我好久没喝了嘛。反正，你也能看出，长大有很多有意思的事可以做。”

冲矢昴靠在墙上，爱子从他身旁穿过，回到客厅里。她坐在沙发上，越想越觉得这次谈心没起到任何效果，反而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但经过这么一打岔，她反而轻松了不少，被转移了注意力。

“我要看电视了。”她宣布。

“我建议你去写SAT卷子，等会儿拿来给我看。”

“但我想先看电视。”她决定无视冲矢昴，自顾自把电视打开。

冲矢昴走过去，把遥控器从茶几上拿起来，对准电视，关掉。

“等你上了大学，想看多久电视都可以，现在你还没长大，做题目去。”

爱子气愤地把靠垫往冲矢昴身上一扔，扭头就回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