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忆像一滩泥似的躺在地上。

眩晕如层层骇浪般扑来，每一秒眼前都是支离破碎光怪陆离的幻象。他感觉糟透了，全身的骨头已被抽离，至于为什么，答案就是……

他已经拖着一身的伤，走了足足半个小时。

淌落的殷红在地上划出一道蜿蜒的血痕，萧忆撇头瞧了一眼，随后将手指怼进伤口。剧烈的疼让他回过神来。

好，继续走。

慢吞吞爬起身，没走两步又再次倒地。

他仰着脸，眸里映着天花板上的自己。话说回来为什么会是人心游戏？难道镜子里的我会变成其他模样？萧忆试图向镜中人打招呼，奈何完全抬不起手。罢了，这伤痛都快把我折磨疯了……

他听见脚步声。

有人？是他们吗？萧忆支棱起身子，看向声源处。然而半晌没有动静，他不由得提高警惕，伸出手握住步枪。

终于脚步声再次响起，几米外的一面镜子里映着一个少年的模样。萧忆认出那是夏知尘。太好了，可算碰上人了。他安心地收好枪，准备起身迎接。

一只苍白的手扒住拐角处的镜面，指尖绷紧。

“好久不见……夏知尘？”

萧忆看见那张探出的蒙着一层薄汗的面孔，语气蓦地变得困惑。在他的注视下，夏知尘跌跌撞撞走来了，在离萧忆咫尺之遥处停下步子。

“我是萧忆，你还好吗？”萧忆忙开口，回应他的是唇角溢出的喘息。

夏知尘的手臂僵直地抬起。

他将枪口对准萧忆。

铺在脸上的缕缕发丝间，漏出的是一束恍惚的目光。那双眼睛眨了几下，随后即使干涩得渗出泪来也不动弹了。他望着他没有说话。

萧忆仰着头看向他，也没有说话。

夏知尘只觉得煞白的灯光斧头似的砍在身上。他感到天旋地转，以至于压根看不清眼前的人影到底是谁、到底在做什么，耳畔的低吟仍在缠绵，一遍遍催促着他动手……他开始颤抖、不可控地颤抖，指间枪支的触感在身躯的抽搐中渐渐朦胧。

板机扣下。

一声枪响将舒雨由镜中人你一言我一句的洗脑里拉扯出来，她扭头看向枪响处，果断迈出步子，隔着一层层厚玻璃难以辨认具体方位，只得凭借感觉摸索着前进。

在岔路口伫足片刻，她选择了一条路。

枪响，会是夏知尘吗？他估计也被镜中人哄骗去杀人……他不会真的朝萧忆开枪了吧，亦或是自我了结……舒雨无法继续思忖下去，心底的不安加快了双腿摆动的频率。

她停在镜面密集的一个地方。

听那枪声的响度，应该是在这附近。舒雨想到。一番徘徊后，却只发现镜子边缘的一小滩深红。用指尖沾上一抹凑近鼻翼，是一股腥臭味。

她向来厌恶血的气息。

不用猜也知道大概是萧忆的。她略带嫌弃地蹭掉手上的血。夏知尘杀了萧忆？不可能，这出血量顶多是擦伤。那他们去哪里了？明明枪声响起后才过了三分钟左右。她踱着步，余光瞥见远处镜面里的一道赤红。

在现实中寻得那血痕后，她沿着血痕前行。血已经干涸了一部分，泛着红棕。流了如此多的血，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愈发不解，忽闻身后传来脚步声。扭头一看，便见风无恙撑着镜面走来了。

“真巧啊。”舒雨很快就将视线移回血痕上，“居然第一个遇见你……你也是听到枪声赶来的吗？”

一片寂静。

“怎么，哑了？”她不满地偏过头。

风无恙兀自站在镜子走廊的另一端，舒雨又唤了他一声，仍未得到任何回应，她方才发觉不对劲，想逃却已来不及。如捕猎的鬣狗，风无恙一把将她按到在地。

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她的脖子，温柔的、轻缓的、好似在安抚着她。舒雨试图挣脱，反抗却挑起了风无恙的怒焰，他冷不防地俯下身，掌心紧贴，指尖掐扯，带兽性的眼睛不能遏止地往外汹涌出热泪来。

她看见他的眸里盛放着欢愉。

“你疯了……”舒雨从被挤压至狭窄的喉里吐出半截话，随后呛出一口白沫。那双蟒蛇般缠绕着气管的手分明是在索取自己的命。

恐惧，鲜少有过的恐惧，在他的注视下袒露殆尽。

趁窒息未完全吞没理智，她从口袋里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风无恙的手臂里。

然后便是流淌至全身的痛。

夏知尘惊醒过来，右肩一阵疼，垂下头便见洇开的猩红润湿了衣裳。我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情？许多记忆在胀痛的脑子里推搡。“萧忆！”他忽地扯开嗓子喊了一句。

“哎！”

在一旁半梦半醒的萧忆大吼着唰一下坐起来，看向夏知尘的目光恍惚得仿佛刚从远方摸索回来。很显然他被吓得不轻。

两人沉默而凝重地望着彼此。

“抱歉，我睡着了。”萧忆率先打破僵局，“你好一点了吗？”

“我怎么了？”

“你突然冲到我面前，朝自己肩膀开了一枪。”萧忆解释道，“是不是被什么东西洗脑了？”

“洗脑？啊，对，好想的确有那么一回事……我记不清了，头好痛……”他思绪凌乱，满脑子盘踞的皆是些无关紧要的耳语。见夏知尘已冷汗淋淋，萧忆也没有继续逼问下去。“总之。我用外套给你包扎了一下，止住了血。”他说，“既然我们已经相遇，那就一起去寻找出口。”

夏知尘在萧忆的搀扶下站起身。“话说你碰没碰到过舒雨？”他问。萧忆摇了摇头：“没有，风无恙也没有遇到。”

“这样啊，也不知道他们……”话语堵在齿间，他怔然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怎么了？”

“就是这个！”着了魔似的，他竖起一根手指对着镜中人比划，嘴里不住地絮叨着一些萧忆全然听不懂的话语。

“杀戮？主角？动手？这都是什么？”萧忆愈发不解，“冷静下来，慢慢告诉我吧。”

“我没法用言语表述，我……”喉舌为恐怖所干结，他一次次咽着唾沫，“就是他们会突然变得很诡异，说出一连串话来混淆视听，然后，然后……”

无数张面孔乍现。

密密麻麻的人脸砌成那面墙，一双双眼睛凝视着他，瞳孔抽缩、颤栗。

夏知尘腿一软跌倒在地，他的脸色陡然变成苍白，唯有眼里的两抹金灿仍在哆嗦。萧忆困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镜子。

“萧忆，萧忆！”夏知尘以求救的口吻喊着对方的名字，脸上现出怯弱的讨饶的表情。

“哪呢，哪呢？”萧忆站在他的视角看去，试图瞥到他所望见的，到头来还是无果。

眨眼间，正中央的镜中人的头颅爆裂，墨似的脑浆飞溅了满墙，一颗眼球牵连着一丝血肉猛拍在镜面上，炸了个细碎。夏知尘吓得遍地蛄蛹，却见更多的黑涌现开来。

整个迷宫顿时浸没在纯粹的黑里。

“干得漂亮！黑黑的世界！”舒雨讽刺道。灯管一条接一条熄灭后，她和风无恙不约而同地倚着墙壁蜷成一团。

“现在怎么办？”风无恙问。

“你还问我……又是烦人的镜子、又是被你掐脖索命、现在又是灭灯，我已经受够这荒唐的一切了！”舒雨近乎在咆哮。

“呃，恕我直言，你的精神状态是不是从刚才起就有些……”

“歇斯底里对吧？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但反正我本来就不是你这种理性的人……啊，冲你接纳那个倒霉蛋，又妄图杀我的表现来说，你也是个和理性八竿子打不着的家伙……这个世界就他妈的是个疯子的集中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她惊慌地捂住嘴。

“哦，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变得和夏知尘一样了？”冷静下来后，她说道，“抱歉，亲爱的，你知道我讨厌黑暗。”

“你腰上的包里有个便捷式手电筒。”

“哦，那可真是谢天谢地。”

掏出手电筒，按动开关后，光束在镜面的反射下横冲直撞，不一会就溢满了半个世界。数百个镜中人随之再次闯入眸底。“说实话，还不如不开灯，毕竟眼不见为净……”她将手电筒转向风无恙。

面庞瞬间血色全无。

眼前一片空荡荡，没有风无恙，没有鲜血，没有绷带，只有被反射回来的晃眼光线。

“哈，这下可糟了。”她轻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