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在得知了我的姓名之后，好像心里憋屈着的火气全都散了。

我之前觉得她心大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她总是能默认下我没有明说出口的拒绝。

就像在我收下膏药后默认了我接受她来到院子，又在知晓我的姓名后开始喊我「云娘」一样。

我初听，像是她散去的火气凝聚在了我身上，沉声问道：“你的娘呢？”

女孩老实回答：“我没有娘。我爹说，我娘在生下我之后没几天就病逝了，所以我没见过……”她说到最后，摩挲着手指小心看我几眼。

听到这话，我刚开口想要赶人的话又咽下，一团无名怒火也随之熄灭，我皱眉打量了她许久。

在她身上，我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可我并不像她一般对娘的离世毫无介怀，最多只是感慨着同样失恃的身份罢了。

我没有回应她，转而问她的住所。

她说自己住在朝南边的租界旁。

我脑海里勾勒出一栋西洋的公馆，不禁猜疑她是否是哪家的小姐，但很快这种想法又被我扫去。

哪家的小姐会翻墙？太荒唐了些。

再看她的模样，容貌是好的，但穿着的衣裳太过朴素甚至还带着点脏乱，和当初小橘子看我时说的「邋遢」差不多，绝对不会是被养在深闺里的人儿。

看她不太愿意多说，我便问了她的姓名。

不知为何，她结结巴巴的，眼神像只四处乱窜的鼬鼠一样游移不定，左说右说没一句准话。

我不过是随口一问，哪知她真像被我踩了尾巴似的这样难以启齿，我挥挥手，收回了刚刚的话：“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话刚落，女孩捏紧了拳头，下定了决心一般说：“我以后可是要当家的，你便叫我——大姐头吧！”

“……”我不知道该不该接话。

这孩子言行洒脱、家住南边租界旁、未来还要当家……这些结合在一起，我真不敢继续往下细想。

眼前人又是得意又是期待，好像还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像是不希望我再继续追问下去。

我沉默许久还是点头，毕竟除了这个称呼我也想不到用别的来唤她。

就这样，身为「大姐头」的人和我正式相识。

大姐头把簪子还了我，甚至还想把那一袋钱塞进门缝，被我发现后才罢休。

一开始，我和初遇春兰一样没有完全对她放下心来，相处了更长一段时间后才真正用上那盒膏药。

某天夜里，我烧了热水沐浴。

衣服褪下，胳膊上的伤疤完全显露出来。

大姐头看到的只是小臂上的一条，从肩头蔓延往下直到肘侧，几条更深更长的伤疤刻在我的皮肤上。

不止胳膊，腰侧、后背，疤痕遍布，只是我能看见的远比看不见的要少。

我看不到后背，也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惨状，只能小心用手抚摸上去，一次次感受那些创伤。

伸手摸上时，手心的触感是一道道伤痕留下的沟壑，弯曲的线条在皮肤上蔓延，狰狞可怖。

伤口早结了痂，不复当时的疼痛，但却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我曾经受过的杖罚。

我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打开了大姐头留下的药盒。

里头的膏脂光滑如玉，我用指尖轻沾了一小块儿，质地细腻，宛如丝绸，慢慢涂开在手心时冰凉顺滑，透出淡淡的清香。

白脂润开，渗透进皮肤渐渐消失，我知道不会立马见效，却能感觉到一种温和的抚慰。

有没有效果都行。我这么安慰自己。

就这么敷了一段时间，许是我的错觉，双手残留的疤痕和创口好像淡下去了些，但也只是细微的变化。

也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发现了些规律，大姐头每隔三四天就会翻来我这儿。

她每次来时总会带来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些是我曾在取酒楼时见人用过的，有些却连名字都不知晓。

我担心和她在院儿说话会被听到，在手上的伤口全都消下后带着她进到屋子里。

她的反应和我第一次见到屋内时不太一样，几乎能用暴跳如雷来形容，不住骂着话，问我怎么能住在这么个破烂地方。

可这也不是我能选择的，于是随便找了话题将她的怒火挑走。

一直到秋末，大姐头并没有被人发现，也可能是我太紧绷着了，其实根本就不会再有人想来我这儿打探什么。

我渐渐松懈下来，对她的态度也比原先缓和了些，大概是想弥补一下之前的恶劣。

江城气温降下不少，我没再像原先一样顶着双满是创口的手抄写书册，仔细养得紧，只一着冷就停下缩回被子里，省得又冻上浪费膏药。

手臂上的伤痕消失缓慢，也可能是因为残留较久，所以这点儿膏药只是将痕迹抹谈了些。

等完全除去还不知道得消耗上多少，我没想再管大姐头要，只这一盒就够了。

大姐头询问过我效果，我垂着手没给她看胳膊上的疤痕，谎称已经康复。

这天，我才抄完最后一本，就听到了院儿里传来的声响，大姐头自顾自推开门进入，挟来一股阴冷的寒风。

我微不可见地抖抖身子，刚想收起书册时被她看见，她小跑凑到桌边，捡起一张墨迹未干的白纸问我：“云娘，你写这些干什么？”

我没回她，大姐头两手举着白纸，拧眉念叨：

“怎么连你也喜这文绉绉的缀文，那先生也是，就会拿些看不懂的字符在我跟前‘之乎者也’的……”

她一边抱怨，一边帮我收拾着落下的纸张。

先前她也埋怨过，说那位先生教的课没意思得很，她和兄长都不乐意听。

顿时，我脑中闪过一点灵光，渐渐晕染，浮现出一个阴暗的想法。

我看着大姐头，她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理完白纸后坐在桌子边，拿出藏在口袋里的小玩意儿递给我道：“这边的巷子人可真少，连铺子都没几家。”

“原先我是想买些果糕来的，没想到一家都没开。对了，我下次来给你带租界里头的点心，公馆那片儿就有很多……”

大姐头口中絮絮叨叨，每次见面时也总像这样，大多时候都是她在讲话，而我不时附和一两句。

我将册子和纸张放回架子，越听思绪游离得越远。

如果她能带来膏药和吃食，那是不是也能带来其他东西呢？

我垂下手藏在袖子里，微微握拳，打断了她的话：“你如果不愿意听课……我给你说书怎么样？”

说完，我心跳更快了些，猜想着大姐头的回答，如果被拒绝了我又要想什么法子讨好她。

大姐头拿着玩具的手顿在空中，慢慢转头看向我，貌似很是惊喜：“真的吗？”

我还没来的及松口气回答真假，大姐头把玩具丢开，双手撑在桌上站了起来，欣喜若狂道：“那说好了！”

“……嗯。”我轻轻点头应下，松开攥紧的手。

已经快要黄昏，大姐头依依不舍和我道别，翻过墙瓦时，我看见了她嘴角扬起的弧度。

我不想算计她的，但又被杨义姗逼迫得别无选择。

如果她能永远不被人发现，也不会发现我的卑劣，我也许，可以留下她在我身边？

也是突然，我感觉这荒芜的小院里有了些人气。

几日过去，大姐头如约而至，我无视下心里的愧疚，向她履行承诺。

秋末的午后天光晴朗，艳阳透过白桦投射在院子中，黄叶落下带着微凉的冷风，稍不注意就要隐进地下，转换天色。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样久的书，也是第一次被人捧这样久的场。

几个故事落幕，我感觉嘴角都要裂开，拿起桌上的茶杯喝完最后一口后，长舒一气道：“完。”

大姐头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听到「完」后才反应过来，耸下肩膀趴在桌上装作失落，然后和我闲聊几句就翻墙离开了。

往后，几乎每次她来都嫌不够似的，有时能在我这儿待上一天，有时却只能停留半个钟头。

某天，大姐头来时手里拧着个包袱，摸索几下后掏出一本书。

我凑过去看，貌似是一本老旧的画册，上面还拓着些大字。

我问她这是什么，大姐头晃了晃书说：“我也不晓得，看它里头画多我就买来了，还有好多我不认识的字儿，你来看看。”

我接过，小心翻着那面画册，不知道前几页的内容去哪了，一打开就全是奇形怪状的图画和文字。

画册翻面，尾页写着几个字：《山海经图说》。

从前在取酒楼时我就听娘提起过，可惜从来没见着，在书局时也没有找到。

大姐头看着我，得意问道：“怎么样？”

“……很新奇。”我不自觉扬起嘴角，轻轻抚上页边。

又翻几页，里面的插图一个赛一个诡异：没有前蹄的牛、长着人脸的鸡、十条尾巴的鱼……

怪我见识浅薄，只能依稀认出这些看着能吃的东西。

但吃了应该没什么好事。

我粗略翻了一半，确实有很多字我都不认识，看着生僻得很，便对她说要读顺了才能讲。

大姐头难得没有回话，表情淡淡的，凝神迟疑，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我往她面前挥了挥手，她还是一副认真的神态，于是我没再打扰，继续翻着书页，一点点解读着里面的内容。

大约看了两个钟头，大姐头也盯了我两个钟头。

我从没见她如此安静过。

正当我准备合上画册从第一页开始讲起时，大姐头突然开口：“云娘，我这阵子……应该不会再来了，我爹要带我出门。”

我一愣，很快又恢复如常，点头表示知晓。

大姐头小声吱唔着：“等年后我再来，再听你说书可行？”

我‘嗯’一声，没有问她具体什么时间，装作不在意地收起画册，送她出门。

大姐头翻上矮墙，深深看了我最后一眼，道别离开。

白桦树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树枝脱了个干净，我站定在院儿里，直到脚步消失才转身回去，重新打量起整块片院落。

我想，是不是我的伪装太过拙劣，让她一下子就发现了我另有所图。

又是不是应该庆幸，这个冬天不会被这唯一的来客看出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