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满意足洗完澡,我抱着换下的脏衣服向塔蒂亚娜寻要木盆,打算把贴身衣服一道洗了。
少尉同志先是往我脸上抹一小块马油,然后才拿出自己的盆子和棒槌,趁着天晴让我跟女兵们一块儿去河边洗衣服。
军队的临时驻扎就在姆斯塔河和伊尔门湖之间,姑娘们一路嘻笑,在岸边冰面稍薄的地方凿开一口洞,各自拣选一块石头围坐在冰洞边,拿着棒槌开始打衣服。
河水温度很低,我哆哆嗦嗦打上半盆水,指尖一片通红。
阿芙乐尔给我的包袱里放有难得的香皂,一共两块,一块洗澡、一块洗衣服。把它拿出来时,在场的姑娘们全都羡慕坏了。
“居然是香皂!露缇娜同志,队伍里每个月才仅有一枚香皂的补给,你用来洗衣服太浪费啦!”坐在我身旁的列兵瓦莲娜提醒。
“谢谢您的提醒,瓦莲娜同志,不必太担心,我还有第二块,应该能撑到士兵发放补给的时候。”说到补给,我这个半道加进来的人应该不在名册上,回头得跟戈尔布诺夫准尉提一嘴才行。
其他人一听,更是羡慕。
我瞧了瞧她们那些污渍斑斑的脏衣服,心下不忍,索性掰下一大块香皂送给她们:“姑娘们,女孩子理应多多呵护自己,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毕竟是贴身衣物,洗干净比较好。至于已经脏得不成样的外衣,我着实找不到好点的清理办法。
开始想念洗衣机了。
瓦莲娜欢呼雀跃:“谢谢您,慷慨的露缇娜!”
不,感谢阿芙乐尔~
(比心)
一同洗完衣服以后,我与女兵们之间的距离明显拉近不少。于是在准备离开时,被塔蒂亚娜借口留下来吃晚餐。
“谢谢您的好意,塔蒂亚娜长官,出城那会儿还没有和戈尔布诺夫准尉报备,我怕他会担心我们。”我有意婉拒。
“没关系,让奥列格回城时帮你们给准尉同志打一声招呼就好。”塔蒂亚娜坚持留我。
被点到的奥列格表示抗议:“塔蒂亚娜,凭什么我不能留下来!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们坚定不移的友情!”
“滚一边去。”姑娘不客气地瞪他一眼,“就这么决定了!你的两位同伴免费帮我们烧火,这顿晚餐就是报酬。姑娘们的猎物还算丰盛,你一定要留下来尝尝。”
都这么热情了,我也不能继续拒绝。
“对了,塔蒂亚娜长官,我的同伴们呢?”我环顾了一圈女兵营地,并未瞧见鲍里斯与小伊万的身影。
塔蒂亚娜随即回道:“我顺带安排他们在这里洗澡了。”
正说着话,鲍里斯和小伊万已经冲洗完毕,朝我们这边走来。
洗干净的小伊万一阵雀跃,舒服地伸着腰。可惜没有换洗衣服,清爽中夹杂的一丝难以摆脱的黏腻之感,令他不禁微微皱眉,稍感不适,一阵叨叨。
鲍里斯倒还好些,只穿两件里衣就出来了,换下的绵服和军装外套正挂在树杆上晾着。
女兵们架起了篝火,拿出处理好的猎物串到木棍上,放到火上烤。
“露缇娜,什么时候回去?”鲍里斯看一眼阴沉沉的天,问。
“塔蒂亚娜长官邀请我们吃晚餐,我应下了。”我回答,指指已经架起的火堆无奈一笑,“呐,要开始了。”
“可是戈尔布诺夫准尉那边……万一让准尉同志知道我们无故失联,他会吃了我们的!”小伊万做了个夸张的鬼脸。
“没事,奥列格会帮你们送口信的。”塔蒂亚娜道,相当于是给一点自觉也没有的奥列格下逐客令了。
“不,我抗议!”少尉同志表示强烈不满。
“抗议无效,”塔蒂亚娜扯住那家伙的耳朵往营地外带,边走边说,“快滚吧,等你完成任务再说!”
少尉的女兵营地里升起了三堆篝火,每一堆都各自架有一部分野猪肉,而负责炊事的女兵已独自架起锅开始熬汤了。
我和鲍里斯、小伊万坐到了身旁较小的火堆边,瓦莲娜同志见我们落坐,便捧着一纸袋的野果和菌子递了过来。
野果如宝石般鲜亮,菌子形态多样,色彩从洁白到深褐,散发着自然的香气,令人垂涎。
“纸袋里装有一些调味料,洒在烤菌菇上会更加美味。”她的笑容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温暖。
“谢谢。”我双手接过纸袋,将其中的果子均匀分成数份,接着自己动手串起一枚果子,放置在火焰之上缓缓烘烤。
跳跃的火苗舔舐着野果的表皮,须臾之间,果子便被烤至熟透。我剥开果皮咬下一口,温热的果肉里溅出酸甜的汁水,顺着喉咙淌入食道,温暖了我干瘪的胃。
小伊万有样学样烤果子,咬下一口后却不太满意地吐了吐舌头,嘟囔道:“还是脆脆凉凉的时候好吃。”
我笑了笑,给他串上一串菌子,递过去,“这个烤着好吃。”
坐在我身旁的鲍里斯极为自然地承担起烤野猪肉的任务,全神贯注。油脂在火焰中滋滋作响,溅起一片火星,抹上香料的部位鼓起了脆皮,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我看着鲍里斯烤肉,提醒别被火星烫伤。他侧头看向我,笑了一下,褐色头发还带着些许湿意,几缕贴在额头,冷峻的面容在篝火的映照下笼上一层暖黄的光晕,多了几分柔和。
塔蒂亚娜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带了两条冻鱼径直走到身旁坐下,拍拍我的肩笑问:“嘿,亲爱的露缇娜,喜欢吃烤鱼吗?”
我点头,接过她递来的一条鱼,就这么串到木枝上准备烤。
“等一下,鱼还没有处理。”
鲍里斯先一步阻止,把我手里的鱼拿过去,拔出别在腰间的匕首在鱼肚上划一道口子,取出不能吃的内脏丢进火堆,又从纸袋里拿出辣椒粉和盐抹到鱼肚里,蘸取了些许烤野猪的酱料,仔细地涂抹在鱼肉上,这才将处理好的鱼重新交到我的手中。
但被塔蒂亚娜截胡了,“抱歉,上士同志,刚才忘记说了,这条才是露缇娜的鱼。”
她笑得像只狐狸。
鲍里斯接过鱼重复刚才的步骤,只是这次没有刷酱料,而是在抹完盐后挤上了酸野果的汁水,去腥的同时能使鱼肉散发出果实的清香。
天色渐昏,寒意悄涌,木柴燃得正旺,噼里啪啦作响,铁锅里的炖汤剧烈翻滚,渐渐溢出香味。
我猛吸鼻子,烤鱼之香、烤肉之味、炖汤之醇,交融相汇,氤氲不散,将食物的温暖肆意铺展。
“好香啊,要是这时候有伏特加,该多么美妙!”塔蒂亚娜少尉感慨。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上帝听到祈愿,本该回城的奥列格竟抱着一箱酒折返归来……是伏特加!
“同志们,我给你们带来了些好东西!”少尉同志大摇大摆回来了,小有得意道,“是伏特加!”
“等一下,奥列格少尉,您没有回去?”我问。
他放下箱子回我:“放心吧,游击队的罗加乔夫帮忙了,他手底下正好有顺路的家伙。他应该认识戈尔布诺夫准尉。”
我听出他最后一句话里的不确定。
瓦莲娜她们取走了大半箱伏特加,仅剩下的三瓶由我们五人来分。塔蒂亚娜毫不客气,直接拿走一瓶仰头猛灌,剩余两瓶则交由我们自行处置。
于是,未成年的小伊万理所当然被out了。
“小伊万,记住,喝酒误事。”我严肃教育道。
奥列格咬开木塞,就着瓶子吨吨一大口,“别担心小伊万,我们男人从小就是泡在伏特加里长大的……哎呦喂塔蒂亚娜,你踹我干什么!”
“话多!”塔蒂亚娜瞪过去,咬一口手里的烤鱼咂嘴,“露缇娜,火候还不够,再等等。”
锅里的汤咕咚冒泡,我们闻到了越发浓烈的香味,混着野菌子的鲜香,与周围弥漫的伏特加交织缠绕。
“汤好啦——”
姑娘们欢呼,各自拿上自己的食盒排队打汤。
塔蒂亚娜这边找来了四只搪瓷杯?,让炊事员给我舀上第一勺汤。
肉骨汤稠如白练,汤面飘着淡黄的油脂,丝丝缕缕的鲜香裹挟着醇厚的肉香扑鼻而来。
我轻抿一口汤,享受舌尖绽开的暖意顺着喉咙流淌至全身,满足感油然而生。
吃饱喝足,火光渐小,夜色深沉,是时候回去了。
除了值夜的士兵,姑娘全部回到营帐休息。
空地里只剩下我们五人,困极了的小伊万倚在鲍里斯腿上酣睡,不胜酒力的塔蒂亚娜搭在我肩上摇摇晃晃,手里的长木枝不时挑动火堆,洒落点点星火。
“塔蒂亚娜长官,我想我们该回去了。”我推了推醉眼迷离的姑娘,准备起身告辞。
她一把抱住我,脑袋蹭着我的肩膀扭啊扭,生生把我按回坐位上,“不……小苏珊……别走。”
我试图叫醒姑娘,结果被抱得更紧了,只能无奈叹气道:“少尉同志,请您放手。”
“不……苏珊,我亲爱的朋友,别丢下我们……”她垂落眼眸,啜泣着也呼唤着,沉浸于几分醉意的执拗里,格外令人心疼。
我转而往奥列格那边看去,“奥列格少尉,如果我是苏珊,我想我应当需要知道些什么。”
奥列格微微皱了皱眉,“我和苏珊从小相识,苏珊性格阴沉,所以一直不受人待见。虽然我们是青梅竹马,但关系并不亲密,直到上初中的某一天,苏珊捡回了塔蒂亚娜……”
然后,在少尉同志的故事里,苏珊“抚养”了被父母抛弃的塔蒂亚娜,训练她打架,教她寻找食物,和她一起盗窃。
苏珊的道德感不高,却是一个十分有原则的怪胎。她极为聪明,遇事冷静果决,只按照自己眼里的对错标准行事,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她可以为给塔蒂亚娜买一块蛋糕,缩减自己一个星期的口粮;也可以为了报复欺负自己的女孩,指使塔蒂亚娜埋伏在放学的路上。
而就是这样的性子,让自小遭遇人情冷暖的塔蒂亚娜产生深深依赖。
至于为什么会和她们成为朋友,奥列格捶胸顿足,无比痛惜地表示,因为自己败给了和姑娘们的决斗。
“啊?”
迎上我疑惑的眼神,他接着说:“那场决斗说好了公平公正,结果我被苏珊的弹弓分神,结结实实在鼻子上挨了塔蒂亚娜一拳。”
“后来呢?”
“后来……我爱上了她。”
“苏珊?”
奥列格身体抖了抖,被我的话吓到,“亲爱的露缇娜,除了塔蒂亚娜,苏珊对谁的目光都不友好。和她对视,就好像被一条毒蛇盯上,随时有可能被‘狩猎’。能让苏珊收起毒牙的人可不多,作为青梅竹马的我也不例外。”
我默默看一眼塔蒂亚娜,经受战场洗礼的姑娘是如此英勇、强大、又可敬……
“你……”我轻轻摩挲着她那略显粗糙的面庞,捋过姑娘并不柔顺的红棕色短发,“你,爱着塔蒂亚娜?”
“对,我爱她。”奥列格的目光停留在塔蒂亚娜身上,带着深深的眷恋。
只是简短的回应,无需山盟海誓,不必激昂陈词,长久的陪伴已然是最动人的告白。
残酷的战场,生死无常。爱情不再是花前月下的绵绵情话,而是弥漫在硝烟里的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我转过头看一眼鲍里斯,年轻的士兵正静静凝视着眼前的篝火,我瞧见火焰在他湛蓝的眸里跃动,周遭的黑夜仿佛被揉碎了,也一同倒映在那澄澈之中。
火星子随风飘散,如同那些难以捉摸的思绪。
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悄然滋长。
“奥列格,你有苏珊的照片吗?”我想看看苏珊的模样。
奥列格揽过塔蒂亚娜,从她的军装口袋里掏出一只怀表,打开表盖递给我:“这是苏珊和我们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
我接过怀表,目光落在那张泛黄的照片上。
照片里的女孩笑容灿烂,一头深色短发闪耀着迷人的光泽——是塔蒂亚娜,她的眼睛明亮灵动,像只可爱的小鸟儿,却拥有远超同龄女孩的强壮体魄。
小塔蒂亚娜双手揽住的少年,左边的寸头是奥列格,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右边眼睛透着森冷寒意的是苏珊,乱遭遭的长发盖住了半张脸,气质阴郁,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疏离。
那时的他们,还未曾经历如此残酷的战争洗礼。
“鲍里斯,我们长得像吗?”我指着怀表里的照片问鲍里斯。
“长得很像。”我看到鲍里斯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
我又转而问回奥列格:“你认为我就是苏珊吗?”
“你们长得很像,但你是露缇娜。”少尉同志说。
我摸摸“自己”的脸,消瘦而干瘪,指滑过脸颊,即使涂抹了马油,还是能明显感受到皮肤的粗糙。
我们长得很像。
我是陆月,也是露缇娜,但唯独不是苏珊。
塔蒂亚娜渐入梦乡,安然倚于奥列格怀中。如水的月光倾洒在她的脸庞上,白日里的坚毅褪去,只剩下一抹温柔的轮廓。
“我们该走了。”鲍里斯背起小伊万对我道。
我把他晾在枝头上的棉服军装拿回来,帮忙披好,将小伊万包裹其中。
“奥列格少尉,一起走吗?”我问奥列格。
他摇头,看着彻底熟睡的塔蒂亚娜无奈一笑,“我在这里陪她。”
“好。”我提起包袱,拍拍上面的尘土准备离开女兵营地,“少尉同志,别忘了替我向塔蒂亚娜少尉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