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王阿花摸了摸怀中的信封。
鼓鼓囊囊,沉甸甸的。
她心中有了一些希冀,这封信里装着的许是什么重要物什。
王阿花抿了抿嘴,将信小心地打开。
哒叭。
一个银白之物滴溜溜地滚到了地上。
是个银元宝。
王阿花神色一滞。
王阿花将信打开,里面言简意赅道,
“休沐假三日,下个月俸禄提前发放,勿要入宫。”
这是给了她钱,叫她自己找个凉快的地方待着去。
王阿花笑容顿消,觉得一股往头上蹿,气得她手抖。
前些阵子还一口一个心腹,去哪儿都带着她,这些天就已经想着法儿将她支开来。
这女人,实在是,善变至极。
她将装着元宝的信封揉成一团,向墙壁掷去以泄气,几息之间平复了心绪,又将手中的信笺妥帖地放在箱子里。
饶是如此生气,她也舍不得将手中有着裴安懿墨迹的纸笺弄皱半分。
王阿花起身向着宫里奔去。
她气得脑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她自己要亲自当面问问她的殿下,这是何意?
……
裴安懿觉得自己做得十分周全。
这事险要,自己自然舍不得叫她来冒险。
这一世自己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自然是要将她护得好好的。
于是裴安懿没将这计划告诉王阿花。
又考虑到待东窗事发之后,王阿花兴许会潜入宫来寻她,于是她便提前写好了那封信。
还自认为十分贴心地放了不少的银子来让她度过一个宽裕的休沐假。
没承想……
望着面前人沉得能拧出水来的脸色,裴安懿心中一滞,思来想去,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哪一步做错了。
“我于殿下,到底算什么?”
裴安懿抿了抿嘴,她虽不喜和人打交道,但基本的直觉告诉她,问题似乎有点严重。
她的这位贴身小侍卫,现在很生气。
所以这个问题,她得好好回答。
但裴安懿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要说实话吗?你算我上辈子一见倾心的人,所以这辈子我特地走了一趟先下手为强把你拐来了身边……她觉得自己若是如实说,对方可能会觉得自己在信口胡诌,从而更生气。
两人一时峙在了那里,相顾无言。
夜风习习,率先吹灭了王阿花的火气。
逐渐冷静下来,王阿花也失去了方才的莽撞劲儿。
自己这辈子本想安安稳稳地过,远离权力斗争,现在居然在宵禁之后潜入宫里,就为了讨要个莫须有的说法。
王阿花觉得自己约莫是疯了。
她是臣,她家殿下是君,自古哪里有臣子向君王讨要说法的道理。
且不说今日她家殿下不信任她,就是明日她家殿下一杯毒酒赐死了她,她也没有拿着毒酒打上门去讨说法的道理。
想至此处,王阿花的心里五味杂陈,一股无名的烦躁像一只大手一样狠辣地揉拧着她的心脏。
她与她的关系,说到底不过是君臣关系。
那个吻,叫她有点
得意忘形了。
王阿花的手指绻了绻衣角,率先走上前去,将自己刚刚掷出去的银元宝又拾了起来。
用衣袖擦干净上面的灰尘,再揣入怀中,闷声行礼道:“多谢殿下。”
裴安懿虽不善交往,但在宫中长大,自是会揣度人心的,过了这半晌她也回过味儿来。
虽不知面前的人为何气恼,但这一问,实实在在说明了对方在意着她在自己心中的看法。
四舍五入一下。
那就是对方在意着她。
想明白这一层,裴安懿颤了颤手,尽量平复着心绪,试探道:“你想知道你于孤算什么,那孤在你这里又算什么?”
算什么?王阿花自嘲一笑,这些日子她也太过得意忘形了些,险些忘了,面前的人儿哪怕是近在咫尺,也如同那天边的月一般可望而不可即。
王阿花低下头去,不敢看面前人的脸,低头答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闻言,裴安懿身形一晃,心中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下来,她痛苦地闭了闭眼。
她还以为——
她早该知道如此的,今夜,是她贪心了。
“既如此,你便回去吧,莫要叫宫中的人发现了。”她低低咳嗽了几声,掩着心中的苦闷,冷冷道。
听闻咳嗽声,王阿花抬起头来。
明明离得如此近,近得都能闻到她的殿下身上的幽兰香,但她却没办法触碰她。
王阿花捏了捏自己的指尖,想叫自己不要沉溺在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中。
“喏。”王阿花应声,打算离开。
起身刚走了两步,她又退了回来。
她还是没忍住,说了一些臣子不该多问的话。
“公主的脖颈,可有上药?”
心若越界,所言所行又何尝能忍得住不逾矩。
修长白皙的脖颈上布着红色的抓痕,叫王阿花觉得十分的刺眼。
裴安懿闻言身形一滞,随即摸了摸脖子,道:“无妨,没什么大碍。”
“殿下,”王阿花抬头望着月色,轻轻地叹了口气,问道:“你为何,为何总是喜欢干这种以身入局的事情呢?”
上一次的带病冒雨请旨,这一次又是如此。
面前的人没有多作解释,只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但是若是万一——”
“不会有万一,”裴安懿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她背过身去,眺望着灯火通明的御书房的方向,“一万步就是一万步,只要每一步都计算好,那便都是一万对一万,不会有万一。”
“万一,是不自信者的怯懦。”
“但成大事者,不能怯懦。”
好生英姿。
王阿花轻轻叹了一口气,每每这时,她便会愈发感觉到月的遥不可及。
王阿花从怀中拿出一个普普通通的玉镯子。
这镯子是她白日里加急做的。
她将镯子上的暗扣轻轻一按,利刃出鞘,吹毛短发。
一向见多了稀奇物件的裴安懿也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接了过来在手中把玩。
“赠予殿下。”
“送给孤?”
王阿花点了点头,道:“我见殿下手头缺一个贴身的防身物件,这镯子避人耳目,方便得很,就是这玉的成色不太好,还望殿下不嫌弃。”
裴安懿拿出帕子,将镯子顺着帕子戴在了手腕上,再将手腕举过头顶,对准月华,月光透过镯子,发出盈盈幽光。
王阿花觉得,书中那些文人所写的皓洁玉臂,大抵便是如此。
“殿下,”
“嗯?”裴安懿扭头,月华照在她的脸上,衬得她似月宫仙子一般。
“唤孤作何?”
“没什么。”
王阿花定定看着眼前的人,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
……
皓月当空。
第一次,王阿花有了离开的打算。
她从前只觉得话本子里那些情情爱爱矫情得很,今日放在她自己身上,她才知晓眼前所见,无法自白心迹是一件多痛苦的事情。
她要行礼,要听从差遣。
等那个人用她用得不顺手了,她便会被扔掉。
每每想到此,她便会觉得心有不甘。
情爱在心中如毒草一般疯长,滋养着她的贪心,她已然接受不了随时可被丢弃的命运了。
那个人是她的君,她却已经不想再做那个人的臣了。
自己的心已经越界了,所言所行又何尝能忍得住不逾矩。
走罢走罢,余生漫长,王阿花相信一切求不得的情感都能在时间中消弥。
只是离开容易,离开之后再也不被找到却不大容易。
长公主府那样多的人手,若要来寻她,她即便不被找到,余生也会东躲西藏。
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除非……叫长公主府的人再也不会来寻她。
王阿花轻扣着桌沿,心里有了模模糊糊地一点方向。
她提笔,在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两个大字。
“死遁”。
没有人会不厌其烦地追寻一个死人的踪影。
*
且说私通风波,众人闹了几天,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见迟迟没有责罚下来,众人也便回过了味儿来。
信王在第三日的时候进奏,为自己的姑姑求情。言辞恳切,细细数道了近来的裴安懿的所做所行,歌功颂德了一番。
以欧阳洛为首的老学究却不但算就这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跳出来与信王对辩,两拨人差点就打了起来。
今日的早朝“热闹”极了,热闹得叫新帝头疼。
李怀远冷眼旁观着这一幕,不作表态。
最后两拨人倒是都达成了一个共识,长公主言行失德,绝不能和亲。
若是这等名声的女子送去和亲,多少是失了脸面的。
刚入官场的小年轻可能看不明白,但李怀远这等老狐狸已然回过味来。这丫头是在搞釜底抽薪这一套呢。
摆明了,不想去和亲,
裴安懿坐于雅亭中,探子来报,她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她太了解男人了,一个男人是绝不允许另一个男人染指自己的女人的,这被视为对他男子气概的一场侮辱。
哪怕她是长公主,她也先被视作是女人。
女人先挑选男人是失德的。
如今被冠上“失德”帽子的她,不光和不了亲,以后怕是也没什么正经人家想和她议亲。
正和她意。
信王做了个顺水人情,将她留了下来。不过该做的场面活还是要有的,裴安懿被罚了整整一年的俸禄。
本来以她的性子,上辈子从没吃过钱的亏,如今这一世,她要从头培养势力,建立暗网,还要上下打点……白花花的银子入流水一般就这么花出去了,要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俸禄这么没了,要花银子的地方还多着。
解禁出宫,裴安懿没有回府,先奔着长安西隅的一处宅子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