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教室后朝露透直接去了阅览室,打算将之前的书登记归还后就离开学校。因为她真的在发烧,一般来说都是在家躺着,所以不可能在学校多作停留。
更何况,她已经得知自己不久后可能会转学,也对逛学校提不起多少兴趣了。
阅览室似乎还没有安排新的管理老师,幸好朝露透对文件摆放位置比较熟悉,很快就找到了记录册,对照自己的借书卡填写完毕。而当她掏出背包里的书本时,不小心带出了别的东西。那褐色的东西飞落在地面,差一点点滑进办公桌底下。
朝露透定睛一看,是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她抽屉里的信封。
刚发现的时候,她只稍微有一点在意,所以才没有当场拆开查看。但现在它掉在地上,就像在刻意强调它的存在,让朝露透对它的在意程度更高了一些。
朝露透先把书放进办公桌后的还书箱里,然后绕回原位去捡信。在捡信前她还吃了一颗糖。手指碰到信封时她再次感觉到信封的崭新、单薄,以及表面没有一丝咒力残秽的干净。
她捏着边角感受了一下里面装着的物品的轮廓,才小心地撕开粘好的信封。
信封里只有一张折了两次的信纸,朝露透首先看到的是在雪白的某一面上明显是黑色水笔留下的歪歪扭扭的一行字——“鬼怒川小春日和”。
“鬼怒川”是知名河流,“小春日和”是在书上见过的名词,但这两个词连在一起,有些眼熟,朝露透就感到迷惑了。她带着这份迷惑,慎重地展开了信纸。
但她还是猝不及防地被信纸上残留的柔软的情绪和信的内容击中了——
「亲爱的小透: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写信给你。以前都是和你面对面说话,这种形式还真是新奇呢。
这30天里发生了很多事,我有很多想告诉你的,也有很多想问你的,但是在真正开始写字的时候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连用“妈妈”还是“我”来写信都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用“我”了。因为我想起,比起“妈妈”,你好像更喜欢“朝露黄泉”,每次看我和外面的人相处你都开心得不得了。
听说你身上的伤已经全部好了,我真的松了口气。之前爸爸来看我,说你现在说不出话了,哪里也不敢一个人去,只要看见不是那么熟悉的人就会哭,甚至连蝇头都会吓得你发抖。我明白的,我们是大人,已经习惯了天灾人祸,但对第一次经历的你来说,每分每秒你都在被那些情绪伤害着吧?
今天他来,没有说你的近况,只告诉我明天你就出院了。应该还是会害怕吧?对不起,要是能抱抱你就好了。
爸爸也说了,就像我想回到你身边一样,你特别想见我,很多时候他都哄不了你,需要累帮忙。累这段时间应该也很难熬,虽然这样说很苛刻,但是我希望你别太依赖累了,她很辛苦,只是从来不说出来而已。兰阿姨那边也是一样的。乖,听话,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如果明天像叔叔他们说的那样顺利的话,最快应该三天后,我就会回到你身边了。那时候你怎样撒娇都可以。
我一定会努力回到你身边的。」
朝露透看完最后一行字,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拇指死死遮住了落款,并在不断颤抖。
——太离谱了。不会那么离谱的。
朝露透松开捏着信纸的另一只手,用拳头捶打自己的额角,打了好几下。她感觉自己好像清醒一些了。
——怎么会有这种离谱的事。不可能的……不可能是她……
但在她下定决心挪开那根手指后,首先感受到的是荒谬和可笑,然后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惧和期待,最后头部开始出现熟悉的疼痛。
这一次的疼痛不止令她窒息和眩晕,还夺走了她除视觉以外的其他感官。糖果的味道消失了、几乎听不清任何声音、感觉不到自己手里捧着的纸张的触感和重量,她的世界中只剩下信的落款。
热泪溢出眼眶。
——落款是,字迹与信件正文一样细腻清秀的“朝露黄泉”和“1995年2月17日”。
多熟悉的名字。多熟悉的日期。
朝露透微微张着嘴,慢慢往阅览室门外倒退,重心不稳的步伐显得她的身影摇摇欲坠。她感觉在看见落款的那一刻大脑是有想起什么的,但是比记忆闪回速度更快的是一阵突兀的雪白闪光,刺得她眼酸,所有字迹因此变得模糊起来。
但影像可以被遮蔽,声音不可以。
——别担心,妈妈很快就会回家的。
那声音来自她记忆深处的朝露时翔,声音带来的震动穿透大脑皮层和无数条血管,来到她耳边萦绕。
——别担心,妈妈很快就……
右手猛地甩开信纸,朝露透用它抓住自己的半张脸,想抑制住自己拼命摇头的冲动:不对!不对不对不对!那个时间,爸爸说那句话的那个时间,妈妈已经回不了家了!妈妈已经……
温暖的阳光洒在阅览室中,尘埃在光线中起舞。这样的光明,和那一天完全一致。
——她不会回来了。
朝露透记得这是朝露累的声音。
——黄泉丢下你了。
朝露透忍不住用双手捂住耳朵。
——其实是死了呢。流了一地的血。
——听说是和人类身体里流的血,一样的鲜红。
从朝露骏雄和朝露贵矢父子俩口中得知的,浑身是血、一动不能动的妈妈,在被发现之前,一直独自坐在黑暗中……
——是自杀。她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多半是知道自己罪无可赦,没有办法在审判中为自己辩解,干脆自杀了吧。
那时候所有人都这样说,朝露透只能接受。时至今日,朝露透其实已经不愿意去回想、追究这件事了,毕竟无论真相如何,死者是不可能复生的。
可是现在……这封信……怎么回事?她惶惶不安地大口呼吸起来,不停后退。
如果这真的是妈妈写的信,那——就在这个念头膨胀起来几乎占满脑海的时候,朝露透突然感觉自己撞到了人。她的背贴住了人类的身躯。
朝露透顿时汗毛倒竖,一股压倒性的、令人疯狂的恐惧将朝露透缠绕。
很快,她的鼻腔和口腔中突然弥漫起危险的味道。
她想起曾在这种味道中,昏倒在黄昏的小巷里。
她想起曾经被手帕捂住口鼻时,背后也贴着人类的身体。那个人还抱着她的肩膀……
“喂,小朋友。”那人搭住了她的肩膀,“怎么没去上课?你是哪个——”
“啊!”朝露透失去控制地大声惨叫,条件反射地用手肘用力击打了背后的身躯,并且没有控制住咒力。
在肘击和咒力的双重攻击下,对方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慢慢地松开手向地上滑去。
朝露透却来不及看清被攻击的人是谁,只是在恐惧的支配下,转身拔腿狂奔。
※
逃离阅览室之后,朝露透对自己选了什么路线离开学校、离开学校后前往什么地方,完全没有印象了。她浑浑噩噩地凭直觉跑着。身处的环境从安静变得嘈杂,却像是隔着一层结界,那些声音没有真正进入她的耳朵。结界以内,是那些来自周遭人类的情绪和记忆中的声音在向她发出低语,引发神经细密的疼痛。
不过她很快就没有力气继续跑了。高热且沉重的头脑本来就削弱了她的体力,让她大汗淋漓,再加上恐慌的情感让她腿脚发软,朝露透在穿过一条马路前突然感到重心不稳。她脚步一错,向地上倒去。
好在她还残留一线理智,还记得应该向后倒,倒在人行道上。
忽地,有人蹲在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扶起她的上半身。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在看见对方的面容后犹豫了。
她看见对方的嘴唇动了几下,却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因此她茫然地盯着对方,任由对方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露出担忧的神色,嘴唇又开合了几下。
“佳代夫人……”朝露透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可她没能说出更多的话。她现在身心俱疲,就这么合上眼昏迷了。
※
朝露时翔现下正通过家里的电话和四宫缘对话。他今天需要拜访五条家,名头是协助咒具检验,但实际上究竟是谁想见他他心里门清。他原计划是在十分钟前出门的,但被四宫缘的电话拖住了脚步。那位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是特意打电话来反驳他两天前提出的要求——将藤原阳伸从朝露透的记忆里抹去,最好是连学校里和她关系比较要好的人的记忆都进行模糊化处理。
“我不同意这样做,朝露先生!”四宫缘坚决地说。
“抱歉,医生,我明白您对借助咒术开展治疗的不安,但是我们成功过不是吗?”朝露时翔同样态度坚决。
“我必须承认,我的病人情况没有持续恶化,当初采取您的建议让她遗忘部分创伤记忆是重要的原因。但是我必须向您强调,她的病情和人格能保持稳定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五年建立起的新关系!如果强行清洗其中的一部分,我没办法保证她的病情和人格在这个过程中不会受到影响!”
“不会的。「那个东西」会保护她的。我们什么也不做才会对她产生负面影响。”
四宫缘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朝露先生,我就直说了吧——咒术是解决不了她这次的问题的。这次事件对她的打击的确很大,但她心里的自罪感更多是源于对「咒术师」身份的认同感降低,对她的病情影响其实不大。她质疑自己的能力,害怕下一次遇到同样的情形而自己仍然别无选择。这些情感很强烈,强烈到可以让她拒绝「那个东西」的帮助……她亲口告诉我的,在杀死老师之后她没有接住蝴蝶,直接晕倒了。我认为,小透是不愿意遗忘的。”
这番话让朝露时翔陷入沉思。而四宫缘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不过我这边的确需要优化治疗方案,朝露先生。我希望能协助我的病人找回因为创伤而主动遗忘的记忆。我依然认为,只有在那些记忆里,才能找到那位支撑她精神、与她建立过「安全型依恋」关系的对象。”
四宫缘没有解释理由。因为她有些悲观地认为病人的监护人又会拒绝这个方案。
朝露透从1995年开始患上ptsd,对死亡与疼痛的恐惧和自罪感一点点消磨着她的生存意志,在见到四宫缘时她已经出现自残冲动。彼时四宫缘借由在美国积累的诊疗经验,采取了至少三种积极的干预治疗方法,但都收效甚微。
但在某一□□露时翔提出一个大胆的方案,即剔除朝露透1995年1月至9月之间的创伤记忆,在达成目标前先为朝露透的大脑建立一套保护机制,当她回想起创伤记忆,大脑将会自动释放出别的刺激源,强行转移她的注意力,稳定她的情绪。
这个方案听起来很难成功,即使能依靠外力让她遗忘那些记忆,但是精确的记忆闪回时间判定和情绪的捕捉是科学还做不到的。好在,这个世界不只有科学的存在。有朝露时翔的术式「众生心咒法」的介入,机制建立简直易如反掌。
这或许是相关领域中的初次尝试,经过慎重考虑后四宫缘最终同意修改治疗方案。两人从1995年12月中旬起着手试验,一年后正式将这套机制引入朝露透的治疗过程。他们一开始拿走的是关于报复朝露家的记忆,但没料到会接连遇到两个难关:第一是继承式后,朝露透竟然取回了那段记忆,而他们完全搞不明白原因,再也没有尝试过剔除记忆;第二是他们找到了可以压制那些伤痛、与创伤记忆完全无关的刺激源,但诡异的是它只是模糊的意象,朝露透脑海中没有与之相关完整的记忆。
刺激源是一只没有色彩的虎凤蝶——四宫缘最初发现时十分诧异,朝露透对昆虫兴趣其实不大,只能记住群体特征,却唯独能将这只蝴蝶描绘得栩栩如生,连翅膀上的纹路都在画纸上呈现得十分清晰。这究竟是什么?四宫缘开展过探寻,可是她失败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关于虎凤蝶的蛛丝马迹。没有记忆,那它凭什么可以抵抗那些痛苦?四宫缘想不明白。
而且她发觉朝露透的潜意识对虎凤蝶抱有纯粹到异常的依恋感,只要想起就会下意识去平复情绪,已经达到了「安全型依恋」的判定标准。这种情感通常而言都是孩子对母亲才会产生的,可朝露透对自己母亲的依恋感也掺杂了偏向负面的情绪。这样的迹象并不正常,但是四宫缘别无选择。
不过保险起见,四宫缘对蝴蝶意象进行了改造,将另外两种同样能对朝露透形成情绪安抚作用的色彩——天空之色与某双眼眸之色——添加到了蝴蝶上。然后这套屡试不爽的保护机制开始运作,并顺利维持了多年。它保障了朝露透能像一个没经历过任何灾难的正常人一样学习、生活。
但是四宫缘无比清楚,这套机制迟早会失效,因为朝露透对蝴蝶没有记忆,只有情感。人类的确会轻易受到情感的操纵,但是一旦遇到某个契机被动地挣脱了这种操纵,发觉这些情感并没有事实作为支撑,就一定会出现逆反。她倒不担心朝露透会不会生气,而是担心在机制失效那一刻朝露透稳定许久的病情是否会恶化。
这次朝露透亲手弑师,让四宫缘收到了机制即将崩溃的信号。
不知沉默了多久,朝露时翔终于叹息了一声。
“医生,我无意冒犯,你确定——”他的声音平静得体现不出任何情绪,“你是为了我女儿的恢复才提出这个方案的吗?”
“什么意思?”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女儿也不记得她在被绑架的地方见过四宫隆、藤村凉太和奥野静宫吧?你想找回的记忆,包括这些吗?”
他话音刚落,四宫缘就挂断了电话。
朝露时翔并不介意对方的无礼,因为他刚才的发言的确十分恶毒。他就是故意的,算是警告四宫缘。他相信四宫缘的专业能力,但他不相信四宫缘这个人,如果不是换心理医生太麻烦,他早就……
思维发散的一刹那,朝露时翔突然瞥到了现在的时间。
他发觉朝露透去学校取遗落物品的时间太长了。总不可能是留在教室里上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