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靠海,晚风送来潮湿的香气。月色如尘,在院子里投下一地的碎银。
宋琢玉修养了几天,脊背上的伤已经好了不少,此刻正坐在一方小院中,对着雍州来信出神。
新上任的刺史不敢怠慢,他一到雍州便马不停蹄地去了砚北楼,当刺史大人叩门却无人应声时,才发觉已经人去楼空。
白纸黑字就这么写着,宋琢玉翻来覆去已经快瞧出花来,那人为何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
去了哪儿?
树影摇曳,在光洁的地上荡漾出波纹。门外三声清脆的叩门声传来,赵清薇怯怯地问道:“临春哥哥,你睡了吗?”
宋琢玉把信放入怀中,顺便把自己那颗不安的心放入怀中,他拉开门,看见一双漂亮的眼睛,眼神闪躲,带着些紧张。
宋琢玉这一病,赵承狠了心不去看他,也给家中人下了命令,都不许关心宋琢玉。赵清薇此时来,做贼似的,门刚一露缝,就做贼似的闪了进来。
“清薇来找我有什么事?”虽说宋琢玉一直把赵清薇当作妹妹看待,二人有着多年的情谊。可是赵清薇年纪渐大,他也不得不注意分寸。
深夜来找他,向来是有什么大事。
赵清薇坐在他的身边,拉着他的袖口道:“临春哥哥,爹爹不是真心要打你,他只是,只是关心则乱。”
“我知道。”赵承对宋琢玉的好,他心中都有数,况且这些小伤对宋琢玉而言不算什么。
他拂下赵清薇的手,正襟危坐,问道:“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赵清薇往他身旁凑了凑,看见桌上的一把折扇,顺手展开,低声道:“当然不是。我想问问,哥哥的心上人漂亮吗?”
赵清薇今年才十四岁,这些话有点问不出口。话音刚落,她就有些后悔,月色明朗,叫宋琢玉瞧清了她脸上的薄红。
“漂亮?”宋琢玉轻声重复了一遍,明明才半个月没见,他蓦然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来许应的样子了。桃花灼灼,将扇面点得灿若烈火。
他控制不住地去想她,现在会不会冷?一个人出门会不会遇到危险?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自己也未察觉过的微笑,他从少女手中抽出自己的扇子,轻轻摇着,问道:“在清薇眼里,多漂亮才算漂亮?”
手中蓦然一空,赵清薇当即一愣。母亲教过自己,不能以貌取人,可是她现在就是忍不住,想知道能得到哥哥心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她缠着自己的手指,声音很轻:“那和我相比,谁更漂亮一些?”
宋琢玉将折扇一收,用扇柄轻敲了两下她的头,问道:“你是替谁来打探消息的?”
“没人让我来,我自己想知道的。”赵清薇揉了揉自己被敲的地方,眨着眼睛道。
“小小年纪便不学好。”宋琢玉轻摇折扇,为赵清薇送着风,他问道:“为什么要这样比?”
“清薇很漂亮。她也是。况且,我喜欢她,不是因为她相貌如何。”
“那是为什么呀?”赵清薇坐直,看着面前的人,声音带着疑惑:“那她要是丑陋不堪,你也喜欢?”
“你越发没得正形了。”
“那就是也喜欢的意思了。”赵清薇自己揣测道。
“可是清薇不喜欢她。”
“为什么?”宋琢玉摇扇子的手顿住,赵清薇一向与人为善,从不结下梁子,怎么连许应的面都没见过,就下如此结论?
赵清薇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声音中带着依赖:“我的哥哥没了,临春哥哥就是清薇的哥哥。”
赵承曾有一子一女,长子在其出征之时遭军中奸细迫害,被掳为人质,与宋琢玉一般大的年纪,死于敌手。彼时风光无量的赵大将军,救了全城百姓的性命,却唯独没有救下自己的孩子。
这也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当年他丧子,宋琢玉丧母,他瞧这孩子一人无处可去,十分可怜,便收养了他。
宋琢玉像兄长一样,对赵清薇千宠万爱,赵清薇接受着他的好,也替他忧心,她道:“你喜欢她,可是你连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父母兄弟几人完全都不知道。可见她对你不坦诚。”
她关心道:“你与她才认识多久?若是她有事欺瞒于你呢?哥哥到时候伤心怎么办?”
赵清薇说着说着,嗓音便低了下来,关心道:“我不想让哥哥伤心。”
“这也是爹爹和阿娘的意思。”
宋琢玉垂眸,展开那把折扇,眼前浮现出许应笑意盈盈的样子,眼神一下子柔和下来。赵清薇说的这些话,他何尝不知,他也有过纠结与挣扎,可是喜欢到底不是别的事,不是说行就行说不行就不行。
他默了一会,对上赵清薇的眼睛,道:“可是我心里有她。”
虽然她有些任性,或许还对自己有些隐瞒,但是她毕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宋琢玉心想,他就是喜欢她。
宋琢玉已经在青州待了半月有余,整日无所事事,他问道:“清薇,我何时才能走?”
他想回家,大昌屡战屡败,雍州危如累卵,他得回去看着城中的安防。他抬头瞧了瞧月亮,和他走的那天一样,他想去找许剑知。
赵清薇看着宋琢玉急切的神情,越发不解,宋琢玉才刚来,怎么就要走了,她道:“哥哥回去有急事吗?”
“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你是急着回去与你那心上人团聚吧。”赵清薇想他也没比自己大几岁,就摆出一副大人的谱,不由得揶揄道。
......
青州靠海,风里常年带着湿润的空气。天空碧蓝如洗,澄澈透明。
“临春哥哥,你看这个。”赵清薇走在街上,看见一家堆得琳琅满目的首饰店,目光被直直地勾了过去,站在原地挪不动脚。
宋琢玉心不在焉,没注意前面人已经停下,走着走着竟撞在赵清薇身上。
赵清薇走到一根白玉簪子面前,那白玉轻盈透亮,一颗黄色的宝石点缀,雕工精细,她拿起来又放下,看起来很是喜爱。
“想要?”宋琢玉伸手,正要拿出钱袋给她付钱。
赵清薇一抬手,压下了他的胳膊,她眉眼弯弯,笑道:“不行。这个是清薇送给姐姐的礼物。”
“哥哥觉得,这个簪子适合她吗?”她把簪子放到宋琢玉面前,问道。
白玉簪子在少女的指节间泛着光,宋琢玉把自己所剩不多的银钱收好,问道:“你不是不喜欢她吗?”
“看着哥哥为她茶饭不思的样子,我不喜欢也没有办法呀。”赵清薇摊手,语气有些无可奈何。
这些天宋琢玉的伤虽然好了,可是人的精神却渐渐地颓了下去。赵清薇知道他一向有分寸,急着回去肯定是有要事。可是赵清薇几次问他,他都缄口不言,想来也是和他那个不怎么了解的心上人有关。
临春哥哥每次去找爹爹,都会被爹爹狠狠训斥一顿,她不好忤逆父亲的想法,只好想着办法逗他开心。
赵清薇侧目,疑惑道,哥哥不会是害了相思吧。她拿着簪子,戳了戳宋琢玉的手,又问道:“哥哥说,她会喜欢吗?”
宋琢玉的眼神温柔了下来,许应平日行事大胆,不拘于礼法。他还从没有见过许应换回女装的样子。不过这白玉簪子雕得好看,又不俗气,与许应应当也是相配的。
“应......”应该会喜欢吧。宋琢玉接过那支簪子,心头涌起一阵暗潮。
门外一阵车马嘶鸣,首饰铺子门前熙熙攘攘,人群朝这边袭来,房间内立刻暗了下来。
这间店位于闹市的中心,人多拥挤本是正常现象。可是一下子出现如此多的人,那是非常非常不正常的一件事情了。
“哎!让开点,别影响我们做生意!”店内小厮跑到门口,驱赶着即将涌进店内的人群。
宋琢玉结完账,与赵清薇一路准备离开,看着门口的人流,又偃旗息鼓。门外的声音不偏不倚地落入宋琢玉的耳中。
一人发牢骚道:“这通缉令怎么又换呀?换来换去不还是那个人嘛。”
“嘿,这都多长时间了,人还没找着呢?”一人接腔道。
“这样没心没肝的卖国贼,说不定已经被仇家杀死在半路上了!”
赵清薇站在门口观望,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门外的人越来越多,始终没有减少的趋势。再不走,一直赖在人家店里也不太好,她想了想,拉着宋琢玉出门。
街巷太窄,而人又太多。宋琢玉与赵清薇逆着人流返回,赵清薇小小的一个,被宋琢玉护着,也没被撞到。
宋琢玉伸手,给他们二人留下了方寸之间的空隙。可这远远不够,逆行本就艰难,怀中放着的那根簪子不时地扎着宋琢玉的胸膛。
他环视一圈,周围尽是攒动的人头,他轻声道:“清薇,咱们快走。”
忽而,宋琢玉动作一滞,脚步顿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闹市中心的布告栏上贴了一张巨大的画像,上面的人脸孔是那般的熟悉,顾盼神飞的姿态仿佛就在面前。那一瞬间四下的嘈杂之音都被他主动隔绝在外。宋琢玉心中有惊涛骇浪,一时震惊的不能自已。
赵清薇看出他的不对劲,戳了戳他的手,问道:“临春哥哥,怎么不走了?”
宋琢玉的心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藤蔓缠住了,脚步却没有停下。他顾不上教养,抬手拨开眼前的人群,走到那张告示栏的下方,见到了那个在他心中的俏丽女子。
“这人是谁?”他的声音带着些抖动。
赵清薇艰难地扒开人群,跟着他一路过来,还没喘口气,就看到了宋琢玉的眼底,带着隐忍的光。
白纸黑字写在上面,哥哥怎么不认识了呢?赵清薇大大方方地道:“许应。”
周围的人瞧着他这股奇怪的劲儿,好像第一天知道这事似的,道:“文思阁那个,你不知道呀?周尊失窃,她至今下落不明呐。”
“怎么,兄台见过这个贼人?”那人抬眸,声音里带着套近乎的语气,问道。
“不曾。”宋琢玉低声道,将所有的情绪都掩饰在自己的心中,再也不曾表露出来分毫。
周尊失窃,满城风雨闹得沸沸扬扬,雍州刺史必然知晓此事。怪不得她走得这么急这么赶。
宋琢玉心想,原来是她是许应。国之蛀虫,刘山来杀她,自己不该动恻隐之心,饶她一命。
原来他是最后一个知道她身份的人,他知道她的身份是假的,却不知道她竟是通敌叛国的许应。
“哥哥,咱们走吧。”赵清薇看宋琢玉脸色不好,拉着他走出了人群。
宋琢玉走着,猛然想起来第一次遇到许应的场景,双喜当时说的什么,双喜说,先去的梁州,在来雍州的路上,丢了画像。
那这画上的女子,就是和他一道相处了半年的许剑知。
二人马上就到城门,宋琢玉肩头却被冷不丁地一拍,他扭头会看,正是刚刚同他搭话的那个人。
他朝宋琢玉挤眉弄眼,道:“要是你有线索,咱们一块报官,抓住这人,赏金平分,如何?”
“我说了我不认识她。”宋琢玉已经没了耐心,声音是无比的冷酷。
那人显然不信,凑上来还要再说些什么,宋琢玉开了口,语气更加低沉,道:“我不想再说第二遍,还不快滚。”
用一双瑞凤眼剜人,没了平日里温柔的风情,着实令人胆寒。
盛夏的骄阳耀得人睁不开眼睛,宋琢玉轻声叹了口气。
身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那感情是不是假的?什么是真的?
她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好?
宋琢玉不知道,痛苦在他心里蔓延,他必须得走了。
去找许应,问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