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正值深秋,艳阳天都遮不住空气中潮湿的冷意。
玉流光是在一阵颠簸中苏醒的,他生涩睁开眼,难以聚焦的眼瞳里只能隐约看见一道收紧的下颌轮廓。
他似乎正被谁抱着,这人的手掌力道很紧,五指燥热的温度难以忽视,正紧紧卡在他脊背和腿窝的位置,生生勒住骨头,像是要将他从什么地方抓回来,硌得生疼。
脚下步履匆忙。
皮鞋踩踏在地面,像鼓一样反震在玉流光心脏上。
玉流光久违感受到心脏传来的钝痛,他轻蹙起眉头,忍着不适费劲地在记忆角落扒拉,哦——想起来了,不出意外,这是他绑定快穿系统后做过的第一个任务,以死遁作为结尾。
“医生!医生!”
走廊的脚步声夹杂急促男人急促的呼吸。
耳膜像隔了一层什么,声音咚咚打在上面听不真切,除了最初那两声叫喊,后面玉流光竟什么都听不清了。他重新闭眼,权衡利弊之下,选择昏睡过去。
*
【滴!第一个位面副本《恶毒真少爷》回档成功!】
【现在是宿主死亡第十三分钟,还有救。】
玉流光意识清醒,但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也睁不开眼。
他对目前的情况有了数,闭目问系统:【早一点的时间线不能回档么?】
这个时间线他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坏事做尽,谁都说不出他不是个合格的反派。
【只能回到这里了。】系统一顿,【降愤怒值,当然需要溢满的愤怒值。】
玉流光闻言不再言语,垂眸思索。
又要做任务啊……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执行快穿任务。
最初,他绑定快穿系统是为了任务完成后获取的位面之力,他需要这种东西来巩固自身孱弱的实力,以达成目的。
后来任务完成,他和系统分道扬镳,差不多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后,也就是几分钟之前,系统再次找上他,告诉他原委,希望他回到以往经历过的位面继续任务。
【没想到这些气运之子的愤怒能强到冲破位面封印……总之,现在需要你回来降低他们的愤怒值,以免位面崩塌。】
气运之子是每个位面各行各业的佼佼者,通常不止一个。
而玉流光以前的任务就是扮演勾三搭四的反派角色,获取所有气运之子的愤怒值。
恨意、妒意、爱意……诸如此类,都能产生程度不一的愤怒值。
对玉流光而言,这些任务得心应手,并不难。
可如今却要降低愤怒值……
他轻蹙着眼眉。
愤怒值又升又降,难免给人一种自己一切努力都白费的感觉。玉流光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是想拒绝的。
但系统和他共事已久,对他每个微表情都十分了解,赶在之前自然开口:【有报酬的,这次的报酬依然是位面之力,剩下的最后那一点,都给你。】
每个区域出生的新神祇,都不会嫌位面之力多。
玉流光自然也是。
他垂着眼眸,想到供奉自己的子民,到底是“嗯”了一声。
*
“9点23 分到9点36,13 分钟,万幸万幸。”
“荣先生,他最近几天没吃药?”
“我看着他吃了。”
玉流光转醒时,听见一道尘封在记忆里的熟悉嗓音,干涩到有些陌生了。
像是经历了大喜大悲,从喉咙里用力挤出来的,“我看着他吃的,看着他咽的,我还检查了他的口腔,舌下,逼着他喝了几次水,没地方藏。”
“那就是催吐了。”
嘶哑的嗓音没再发言,他发现玉流光醒了。
清瘦的身形被盖在雪白的被子下,那双玻璃珠一般的狐狸眼沁着难受的水润,半闭着,口鼻上是呼吸机。
荣宣低垂头,盯着这只打着针的手,雪白得毫无血色,针孔四周一片青色,看起来很可怜。
谁都没讲话。
玉流光看见荣宣的手在颤抖。
荣宣想摸烟,又想起青年不喜欢。
静谧中,玉流光感觉身侧的位置凹陷下去一点,他动了动冰凉的手指,眼睛沁着水润,难以聚焦地注视着对方,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荣宣生着一张英俊的脸,面部线条轮廓流畅而锋利,低垂视线时眉骨凸出,搭配那眼球边缘遍布血丝的漆黑眼瞳,原本优秀的长相也叫人不敢接近起来。
荣宣——
趁着谁都不讲话,玉流光大脑迅速转动,在心底把名字和人对上号。
荣宣是他在这个位面的未婚夫,双方家长口头上约定的,没来得及订婚。
记忆有些久远了,玉流光需要回忆才能想起细节……他记得荣宣的愤怒值是最难涨的,当其他气运之子的愤怒值都刷满时,只有荣宣死死卡在九十九,过了一年依然是九十九。
那段时间,玉流光扮演的贪慕虚荣勾三搭四人设刚被人拆穿,声名跌落谷底,他以为任务已至高潮,荣宣肯定会刷满最后一丝愤怒值。
谁知道荣宣将他带到了郊区别墅,在这里,玉流光不仅长达一个月见不到外人,甚至每隔三天就会被荣宣拉着做一次。
他体质不好,折腾不了太久,其实每次折磨的都是荣宣自己,偏偏都那样愤怒了,知道玉流光一边吊着他,一边和其他人暧昧的真面目了还是不肯收手,一条路走到黑。
任务久久没进展,是个人都会没耐心。
所以玉流光剑走偏锋,停了一直吃的药,每次荣宣看着他吞下药,他都要偷偷去洗手间花半个时间催吐,难受得脸色苍白,整个人虚弱无力地伏在浴池边。
最后玉流光赌一把死遁,终于在荣宣闯进门发现他没呼吸时听见任务完成的提示音。
荣宣愤怒值刷满。
所以,玉流光说自己把事情做绝了。
现在要降愤怒值,可要比之前涨愤怒值难多了。
毕竟气人容易哄人难。
早知道当初不做那么绝……
被打量的同时,荣宣的视线也死死锁定在玉流光身上。
他精神高度集中一个上午,从发现玉流光心跳停止,到把他送到荣家私立医院,到玉流光苏醒,已经过了一个上午。
如今放下心口提起的那一口气,眼前竟还有些眩晕。荣宣强压着喉结,反复拨弄指间的戒指,哪怕是这样也依然紧紧盯着面前人。
玉流光生了一双倨傲的狐狸眼,平时总高高在上看人。
矜贵、漂亮、没有哪点像孤儿院出身的。
此刻他躺在病床上,气若悬丝,细柳一般的眉甚至没有力气蹙起,半偏着头,浓密的眼睫微垂,在眼睑处落下一点阴影,眼尾沁了些微润的水色。
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苍白到毫无血色,就像他枕着的那只纯白的软枕。
玉流光还留了长发。
柔顺乌黑,散在枕上,映得那张脸更苍白,像在提醒荣宣上午发生了什么事。
荣宣终于不敢再看,仓惶别开头。
他反复滚动干涩的喉口,无法言说自己看到玉流光心跳停止那一刻的恐慌,他甚至想,只要玉流光愿意醒过来,他做什么都愿意,哪怕是帮他联系他勾搭的那些男人。
只要能活过来。
荣宣压着喉口涌上来的涩意,重新把视线转到玉流光脸上,终于开口,“流光。”
玉流光静默的那几分钟,已经对所谓降愤怒值的任务有了一个初步的解决雏形。他动动手指,打着针的那只手费力地一挪,就这么盖在了荣宣那只撑在他床面,温度有些燥热的手背。
荣宣触到冰凉,下意识低头,青年的手很好看,手指像葱一样纤细,骨节也白,整只手柔腻得像上好绸缎。
他打着针,手背泛着点青紫色的痕迹,指尖则泛白,往上一点点地拢住荣宣的手。
荣宣一动不动地看着。
他一时想不明白玉流光的用意,他总是这样,以前就是这样,高兴了勾住他的手亲他一下,不高兴了就连人都见不到。
像训狗一样耍着他。
荣宣没有动。
青年打着针,他不好去牵他的手,只能僵硬地将手背往他那里放近一点。
“荣宣……”
他听见他喊他,这两个月他喊他名字不是带着愤怒,就是在床上轻泣,不像现在这样,声音羸弱得像是带着轻喘。
玉流光那玉质一般好听的嗓音有点含糊,“手冷。”
他释放了亲近的信号。
荣宣不知接没接收到,动作僵硬地站起来,屈膝在病床一侧用双手轻轻捧住他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掌心特意避开了打针的位置。
荣宣的手总是很燥热。
以前关系还没差到不可开交时,他去牵玉流光的手,玉流光总是甩开,用那双清凌凌的狐狸眼撇着他说热,出汗,他不喜欢汗黏的感觉。
而此时,荣宣用自己的手去揉玉流光冰凉的手指,从指尖揉到指根,搓揉着,一点点搓热,看着这只冷白的手逐渐带上血色。
玉流光有点舒服地弯了手指,抓在荣宣掌心,荣宣又不动了。
玉流光也不在意。
他闭着眼,因为生病,心脏这个器官跳动的声音在他耳边格外明显。
意识沉去前,他确定了。
任务,没有他想象中的难。
*
下午三点,玉流光再次苏醒。
荣宣依然在这里坐着,一动不动注视着他,发现他醒了,荣宣顿了两秒,转开视线。
一、二……两秒不到,荣宣又转了回来。
“饿不饿?”他没有问玉流光中午那是什么意思。
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桩桩件件数过来,处理不清。
玉流光点头,“饿了,点外卖吧。”
“我让厨师给你做了营养餐,已经送过来了。”荣宣打开保温饭盒,看了一眼玉流光不方便的手,拿起勺子,“我喂你?”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一顿。
明明昨晚还大吵一架,现在两人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平静对话。
荣宣拿着勺子的手指重得印出白色,他忽然后悔,不该这么提问,昨天玉流光不肯吃饭,他喂他吃,后果就是连人带碗一个被摔在地一个被扇了一巴掌。
“好。”
荣宣一怔,倏尔看向青年。
玉流光蹙着苍白的细眉,撑着枕头起来,他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道,光是做这么一点动作就喘气来呼吸,荣宣放下保温饭盒把他扶起,正欲开口,放在一旁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荣宣低头,不知看到什么表情微变,抬眸看了玉流光一眼。他攥紧手机,低声说:“我去接个电话,等我两分钟。”
玉流光答:“嗯。”
他现在的路线,是要一点一点拔掉自己当初种下的荆棘。反派不当了,做个正派吧。
病房外。
荣家私立医院高层,只接待自己人,分外寂静。
走廊上,只有荣宣仍然沙哑的嗓音,带着不自觉的厌恶,“闵闻。”
“我要见流光。”闵闻嗓音带着烦躁,“我现在在你家门口,你不让我进我就直接闯了。”
荣宣:“他不在荣家。”
闵闻气道:“那在你那?定位给我,你收流光手机了?我给他发消息他一句没回。”
荣宣收紧手机。
闵闻,他最不需要担心的对象。
他知道流光讨厌他。
从流光当初语焉不详只言片语中,他拼凑出闵闻是流光在大学期间谈的男朋友,甚至可能是初恋——结果闵闻装穷试探流光,被分手了。
直到现在也讨不到好。
荣宣漠然片刻,落下一句“等着”,便推开病房门,他看见青年正端着保温盒饭,慢吞吞地往自己嘴里送吃的,霎时大步上前,“你还在打针,我来。”
说着接过保温饭盒,又一扫自己手里还在通话中的手机,唇角下压,递了过去。
“闵闻。”荣宣说,“他想和你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