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宰治子没有说话。
莫名其妙，仿佛被什么无形力量裹挟着说出这些话之后，我就后悔了，这简直像是一场挑衅，我们之间，不仅是上下级，对方还是从来对这些类型的话这类感情不屑一顾的太宰治子，而说出这些发酸的话的，还是根本不算是人类的我。
人常说猫狗之类的小动物也拥有着丰富充沛的感情，拥有情绪并非是人类独有的特权，但是咒灵呢？咒灵究竟能算做是生物吗？
我到底是怎么说出来这些话的。
气氛的凝固让这间闪闪发亮的鲜艳房间顿时显得逼戾起来，跳动的色块锋利如刀，在视线的颤动中，一点点切割我的神经，我头皮发麻，脚底长刺，很想快点离开，也许是我的难堪太过明显，太宰治子又对人的情绪太过敏感，她抬起眼皮看我，终于又有了动静。
“真的很好笑，森欧有希子，我真是意外，居然能从你的嘴里听到这些话。”
太宰治子低下头，闷闷笑了两声。
“这真的是你自己说出来的话吗？”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一个字符都吐不出来，如此窘迫，明明什么都看不清，但我却能清晰的感受到，太宰治子阴郁冷漠的眼神落在我一张一合的嘴唇上，就像是猫看着鱼在岸上翻着肚皮，痛苦张嘴试图呼吸，怀揣着恶意等着它死去一样的眼神。
“行了。”
也许是我的话太过冒犯，太宰治子一下子失去了做游戏的兴致，这段时间内，她对着我说话时那股刻意的蜂蜜一样的甜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作为主人一般的压迫，她重回上位者的姿态，散发着锋锐的气势，对我发号施令。
“衣服给你放在这里，明天早上去红叶家，她会给你安排好，今天剩下的时间算你休息，不会再有工作，随便你干什么。”
“…那您呢？”我看着她即将离开的架势，艰难的开口道。
“当然是去工作，”心情不怎么好的太宰治子撇了我一眼，倒是回答了我的问题，她嗤笑一声：“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闲吗？”
……不是你让我休息的吗！
太宰治子重新变的“正常”，这是以前求之不得的事情，真正发生了我却万般不适应，先前希望她不要对我过度亲密，现在梦想成真，她味道对了，我却被失去了糖的咖啡苦的龇牙咧嘴。
……到底是为什么，人真难伺候，咒灵也真麻烦，活着这件事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复杂的。
见我半天没动静，太宰治子又哼了一声，那堆被她踢开的礼物早就咕噜咕噜地滚了回来，她将其视为无物，长腿一迈把脚拔了出来，越过我走了出去，她拿着手机，好像发了条消息，随即我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直升机的翁鸣声。
……直升机接送，我就说，怪不得这人回来的这么快，闪现一样。
太宰治子声势浩大的走了，今天她老实了一点，但并不多。
我被房间的颜色晃的眼睛疼，疲惫不堪地将满地的礼物整理到房间的角落，然后绕过被我“制造”出的雪崩了一样的“高山”，坐到沙发上，神经还没松懈下来，手机就又响了。
电子的屏幕一闪一亮，我看不见上面跳动的字符，所以Ai的声音告诉了我来者何人，太宰治子这几个假名的拼写读音依旧无比响亮，一听见我就头大。
头疼，往记忆里的角落一按，短信内容自动播放，毫无感情的电子声音宣告了太宰治子对我的审批，再离谱的内容都不容置疑。
“你的手机号是我办下来的，除了森先生红叶和我，不许给任何人，更不许换。”
……行吧。
可是我已经给了五条悟了啊？
“……”我双眼一闭，已经解决不了的问题不妨逃避，身子一斜就在沙发上装死。
恍惚间，意识逐渐下沉，竟然真的陷入了昏沉，我原本很难陷入如此深的睡眠，重生之后，太宰治子态度开始奇怪之后，这样的异常越来越多，这次睡得还比先前都深，却一点都不轻松，神志昏暗混沌，强行挣脱朦胧之后骤然清醒，头痛欲裂。
我喘息着醒来，感觉浑身都是冷汗，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随手擦了擦额头，不知今夕何夕，点开手机播放时间，已经是凌晨五点。
我缓缓从沙发上直起身子，艰难地往起站，浑身的关节都在嘎嘣作息，从前打架打的浑身是血，身上七八个刀口，骨头断了五六根都没这么难受。
越来越多的异常，这是重生的代价吗？
透支了一个星期的睡眠，眼下是一点都睡不着了，好不容易站起来，我慢慢走向客厅的落地窗边，外面月明星稀，天幕漆黑一片，星辰却亮的显眼，连我都能看到。
莫名其妙的，看着这样的场景，我想起那如大海一般的蓝色眼睛，里面的情绪也是这般寂寥高傲，空虚一片，却又在明白有关人类的感情时，暴露出撕心裂肺的痛苦。
……魏尔伦。
魏尔伦怎么样了？mafia和上辈子一样处理了他吗？
也许是太想知道关于他的答案，按着模糊的记忆，我悄悄出了门，虽然太宰治子嘴上说直到明天天亮的时间任我安排，她不会干涉，但我身上，肯定少不了她监视的各种手段，即使如此我也不想太过显眼。
高度咒灵化的身体，全力奔跑的时候拥有媲美大部分人类科技的速度，飞檐走壁也是很轻松的事情，再高的阻碍也无法真正阻拦我，此时身边没有任何人，我第一次尝试抛弃开车赶路，深夜的日本依旧车水马龙灯光不歇，看似繁华至极，却是普通人无法从疲劳中脱身的真相，而我就在其中穿梭，在灯光下融入暗影，消失在普通人类看不到的地方。
……也许太宰治子说的是对的，人类所追捧的一切，表面华美而实际糜烂，都像一片纸张一样脆弱不堪，一触即碎。
我尽力避开人潮汹涌的地带，在漆黑的角落里穿行，上一世，魏尔伦关在港口mafia总部主楼的地下室里，除首领与干部以外没有人有探视权限。
其实我也摸不清楚能不能进去，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要进去，上辈子也没有要来看他的想法，但刚才头脑一热就跑到了附近，也不想如此莫名其妙的回去，于是试探着进入了暗道，一路寻找着方向，追寻着记忆力的某一点。
出乎意料的很顺利，任何意义上的，按照上一世的情报，我轻易找到了关押魏尔伦的位置，也轻易的走了进去，守门的两人看了我一眼，行礼之后，没有任何阻拦的放我通行了。
从气息来看，那是只有一面之缘的两个备选干部。
现在的森欧外真的对我这么放心吗？
我心情复杂，记忆中的一切都有了转变，即使我早就开始注意，却还是找不到每一个被替换了剧情的时间点，其中发生的事情我一清二楚，仔细想来却如磅礴河流，只能看清大貌，如果非要探究，反而会被看似清澈见底的水流冲刷，开始怀疑自己记得的一切是否真实。
……
来不及多想，看似很长的走廊已经到了尽头，我看着眼前的金属门，顿了一下，抬起手拧下了把手。
门开了，眼前的景象并非我设想的那样，是和监狱一样的牢笼，只是很普通的房间，甚至算得上宽敞，装修像是某个古老城堡的角落，色调古典，除了没有窗户以外，没有一处表现出不对。
魏尔伦甚至都没有被限制行动，我看东西只能看个大概，他身上没有锁链，但左手手腕处和双脚脚腕处都散发着强烈的磁场波动，似乎戴着用异能制作的什么东西，以保证他待在这里的“安全”。
按理说，魏尔伦这样的处境，能有这样的待遇，已经是相当不错了，异能特务课看到都得赞叹一句港口mafia的宽容，但我还是觉得遗憾，魏尔伦的余生都会被关在这个地下室，他这样的人，明明该站在海滩上，背对海的辽阔。
毫无意义的想法，莫名其妙，他本人估计都不会这么觉得。
“你好，人鱼小姐。”
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的魏尔伦主动打了招呼。看见我，他表现的很平静，他的语气完全符合他此时此刻散发的情绪的味道，表里如一，像是泡多了水的柠檬，用它泡了最后一次水，尝着味道寡淡平常，最后隐约也是涩口的。
魏尔伦不像阶下囚，我也不像刑讯官，我远远看着他，而后拉近距离，一步步走过去，即使走到三步以外的近距离，我也看不清他棱角分明的西方人面孔。
“你好，魏尔伦阁下。”
“我在猜想你来此的原因，”魏尔伦示意我坐下，不等我有什么反应，他坐在了身后的沙发上，长腿交叠，专注注视着我：“是想接触同类吗？”
“……同类？”我咀嚼着这两个陌生而熟悉的字眼，也学着他往后靠了靠，把腿叠起来坐着：“其实我不确定，说实话，对于这些，我并不能确认我是怎么想的。”
我都不知道自己今晚为什么要来。
“什么意思？”
魏尔伦轻笑一声，声音里包含着我听不懂的微妙含义：“你总不会觉得自己是人类吧，所以不觉得我是同类？”
“准确说，在大部分时候，我不明白区分两者的意义，只有我理解不了人类的情绪的时候才能清晰认知到，我与他们的根本不同。”
“……”魏尔伦深深凝视着我：“你这话就不像是人类能说出来的，你觉得那些人类听到了会怎么想？”
“我不知道，”我坦诚地摇了摇头，被自己所不理解的情绪干扰很痛苦，但被人排斥，与人不同反而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于是实话实说道：“我不在乎。”
魏尔伦再次沉默下来。
“我知道，我终究无法理解他们，而他们也无法理解我，但是这是不重要的。”我说话的时候，太宰治子的身影于脑海中浮现，莫名有点心虚起来，我咳嗽一声摆脱情绪影响，继续道：“不过你似乎很在乎这些。”
不然也不会对中原中也如此执着了。
“是，我在意。”魏尔伦性格执拗，被心结束缚前半生，如今失去一切，反而无比坦荡：“因为我害怕孤独。”
……
孤独？
“我至今也不认为我接受了人类，不如说这已经成为了一个定局，那样的可能，早就被我的选择彻底抹杀了。”想到了那个人，魏尔伦的情绪出现脆弱的波动，像是被强大力量揉碎的水面，泛出凌乱的涟漪。
“可笑的是，在他死后，我才意识到，无论我是什么，他都是唯一一个接受了我的人，他不是我的同类，却是我的同伴，他作为人类，试图让不是人类的我不再孤独，而我看不到这一切，他最后也没有将我推开，但是我自己离开了。”
自那之后，魏尔伦就成了孤独本身。
本来有一个人，能让他接受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的全部。
你也是这样吗？你下意识追寻这样的答案，所以才会来到这里？
可那个人，那个叫太宰治子的小怪物，她和兰波天差地别，她比咒灵都冷漠，比人造的怪物都残忍，她怎么能承担你的生命，怎么能容纳你的灵魂。
这一切都太过沉重，魏尔伦头一次认真打量着面前的女性，她容貌浓艳美丽，五官精致动人，红色卷发有一部分披在肩头，年轻的外表，身上每一处都在吸引人类的目光，但这些都不是魏尔伦在意的，少女茫然的神态缘由自与这个世界上的人类的差别，看着她，魏尔伦感到无比熟悉，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样，让他明白，她为什么深夜来此，所求为何，他更明白，森欧有希子无论外表多像人类，无论怎么遵循人类的规矩，模仿人类的生活，她最后都一定会无处容身。
“我不懂你说的这些，”红发少女犹豫着开口：“我也没有你说的这些感觉。”
是吗，她连自己面对的这一切都不清楚。
“那就换个说法，”魏尔伦把后背靠上沙发，姿态愈发放松：“你为什么留在mafia。”
“因为我适合待在这里。”
已经没什么能说的了，魏尔伦叹息一声，望着眼前的少女，轻轻摇了摇头，最后道。
“随遇而安是有尽头的，总有一天，你的百无禁忌会让你引火烧身，回去吧，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答案。”
“叨扰了。”我站起身，为自己莽撞前来的行为感到懊恼，大晚上跑这一趟，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明天能给自己带来无尽的麻烦，太宰治子和森鸥外那边要怎么交差？把这段对话完完本本背给他们，他们能信？
我苦笑，想到他们得到消息之后把我叫过去，然后看着我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硬生生走在路上打了一个哆嗦。
我走出大楼，被温暖的颜色撒了一身，抬眼望去，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天光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