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莺似乎噎了一下,不敢置信,“我只配做门客?”
我略怔,认真答道:“随身侍卫要从小培养,从不聘用生人。”
我见她的脸又红又白,看来是真的很想做随身侍卫——她这是什么追求?真是奇怪。
奇怪的柳莺很失魂落魄,半晌才抬头望向我,幽幽道,“小公子真是不解风情。”
“这样,可不会讨女人喜欢。”
她或许只是随意一声嗔怪,我却微微沉默了。
不讨人喜欢吗?
“……我本便不讨人喜欢。”我下意识开口,随即便有些讶异,自己竟对一个陌生人,说出这样近似于抱怨的话。
我不屑抱怨,也耻于开口倾诉,仿佛是在示弱和博取同情般。
我是舟家嫡子,绝不需要他人的同情。
要说是被戳中痛处,那未免太难堪了,我只是心绪难平。
低垂着眼,我下意识拿起酒杯晃了晃。
借酒消愁?我还不至于失控至此,随手便将酒倾倒在地。
“将酒菜撤下去罢。你们……也下去,不必弹琴唱词了。”
我无心和柳莺再牵扯下去——不知为何,方才那一番对话,我对她仍有警惕,却不觉得她有多不怀好意了。
或许只是个无聊的修士。
柳莺脸上神情,却透出几分惊讶来。
她看着我,目光不知不觉软下去,忽然开口,“刚才,是我说错了。”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如果有,那人一定是瞎子、聋子、傻子。我要是在他面前,一定将他的眼睛挖出来,舌头割断了,既然不会用,那就是不需要了。”
我:“……”
倒也不必。而且你这一句话,快和大半修真界为敌了。
柳莺有一点说的也没错,我的确不解风情,也很任性妄为,所以凉凉道,“这时候讨好我也无济于事。我不想听曲,你走吧。”
她眉眼间好似有些无奈,答应下来,“既然你不想看到我,那我走就是了。不过走之前,还请让我为之前的话道歉,予小公子一件歉礼。”
柳莺抬袖,从芥子空间中取出一匣鲛珠。匣子是敞开的,宝珠熠熠生辉,将满室都映得更透亮一些。
“此物虽是水属修士的修炼至宝,但对木属修士也大有裨益。”
她果然看得出我的灵根,我暗道。
“最重要的是,它作为配饰也极漂亮,宝珠赠美人。”
“……”
她轻轻一笑,留下宝珠,倒是利落出去了。那些姑娘们也跟着她,悄无声息地离开。
而这时,身旁红衣修士方如梦初醒般,极警惕地看着门外,“她们就离开了?”
“……”待得够久了。
灵食与酒原本被撤下去了,但不久后又盛上了一桌新席面,据小厮言,是柳莺姑姑赔罪上的酒菜,除此之外,别的账也一应全免。
红衣修士失言片刻,脸上出现恼怒神情,“她凭什么偷偷买我的账?我不允许!!”
小厮神色怪异。
我看着那匣被留下来的宝珠,虽然严格来说,这类宝物我在舟家宝库见得多了,但也知对其他修士而言,算是价值不菲。由一个陌生人给我,还是有些奇怪——总觉得这不是正常来花楼喝酒,应该经历的事。
经验太少,我无从比较。
另一边,和我同行的几名修士还在和小厮纠缠,恰好此时,那据说极特别的演出开始了。
小厮趁机开溜,红衣修士也不好去追,只得懊恼坐下,勉强收拾心情,和我介绍起来。
“留楹楼的演出,向来为人赞叹,还望博舟小公子一笑。”他介绍道。
这是我第二次听见花楼的名字。“留楹”,总觉得有些熟悉。
但鉴于我这方面匮乏的知识,大概率只是错觉,便不以为意。
我们所在的厢房视野极好,低头望去便能见到宽阔舞台。有阵法隔离,外界望不见里面,从内看去倒清清楚楚,视线无碍。
身旁人极力推荐,我也手支着下颌,随意垂眸看去。
第一场演出是戏法,博了满堂喝彩。
不过大多都是凡人在喝彩。
因为只要有些修为的修道者就能看出,这只是些很基础的术法。
我:“……”
红衣修士:“……”
他汗颜道,“总要给那些凡人也寻些乐子——下一场,必定更加精彩!”
下场果然精彩了些,因为从不轻易露面的柳莺姑娘现身了。她取下面纱,抚琴一曲,这下不管是凡人还是修士都为其倾倒,气氛热烈的前所未有。
她是临时上台的,见此状况满意微笑,又轻轻往楼上一瞥,抛了个媚眼过来。
我:“……”
我开始怀疑,这厢房是不是真的能隔绝外面的视线了。
红衣修士也面如土色,看得出,他很后悔说“下一场更精彩”的话。
接下来倒也是些寻常的歌舞表演,我对此一向不算热忱,也看不出好与不好,只越觉得有些无聊起来,正准备转开眼时,便见台上的美人开始解起了衣裳。
“……”
我脸有些泛红,以更快的速度转开了眼,眼观鼻鼻观心。
其他人似乎也有些尴尬,坐立不安。
等那些欢呼声过去后,我抬起眼,见他们也都耳朵泛红。其中一人咳了咳,试探道,“要不然,先走吧?”
我正欲答应,忽然间皱了皱眉。
因为我闻到一股极浓郁的血腥味。
舞台上旖旎氛围突变,跳舞的美人下去后,上来的竟是一位赤.裸胸膛,浑身脏污血垢,手上和颈间都戴着镣铐的男子。
那张脸被乱糟糟的黑发遮掩着,看不大清,只是行动间露出一点面容来——那是一张极为可怕的脸。
烧伤后凹凸不平,几近溃烂的皮肤,还有贯穿了大半张面孔的刀疤,骇人至极。他一出现,便听见许多抽气声,还有美人的娇嗔,怪他长的吓人。
当然,更令人瞩目的,是他的下半.身。
他没有腿。
只有半截大腿还残留在他身上。从他上半身仍精壮的肌肉来看,他这双腿……应该是最近才失去的。
在他登场的同时,一道铁笼下降至舞台中间,四周围上了灵阵,一只形貌怪异,体型粗壮的黑兽从笼中走出。
那是……妖物。
我皱起眉。
不必说普通凡人,哪怕是修为稍弱的修士,面对妖兽都要分外谨慎对待。
而台上人满身伤痕,甚至失去了双腿,比之寻常人更不如,结果可想而知——
这算什么演出?如此凌.虐凡人,完全是魔修行径!
我自忖铁石心肠,不算什么正义之人。但正是因前世误入歧途,对魔修之举更有防备,立时就要出手,却是微微一怔。
没想到那人分明是毫无灵气的凡人,还失去双腿,近身搏斗却极强,硬生生将手臂扣在妖兽喉颈,抵死不放,用牙齿撕扯攻击。嘴、手、身躯,一切能利用的地方都是他的武器,比之妖物更像是疯狂失去人性的野兽。
怎么可能……
这番画面,比单方面的凌.虐更能激发人的血性情绪,周边传来了欢呼之声,有让那凡人杀了“野兽”的,还有让妖物彻底撕裂他的。
我忽然感觉到一阵极危险的预感,背后发凉,手指止不住地有些发颤。
我又唤来小厮,问楼下那是什么人。
小厮似乎早被询问过类似的问题,轻车熟路地回答,“公子不必介怀同情,那人原是人间界的一位将军,却无恶不作,恶贯满盈。因屠灭家中三十二口却拒不认罪,才被楼主抓回来如此惩治,以儆效尤,不然不足以平心中之愤。”
言下之意,皆是这人咎由自取。
我却是心底彻底沉了下去。
果然是将军,果然是他。
……留楹楼、留楹楼!原是这个留楹楼!
我此时转向身旁还颇为茫然的几位公子哥——怪不得我前世也没见过他们,只以为是我记性不好,性情傲慢,记不住那些小世家,原来是因为他们后来都死了。
我暗暗咬牙。
现在这死亡名单上……恐怕也添上了我。
我重活以来,并无多大愿景,只想活得久一些而已。前世横行霸道,也是等到后面几年才死。今生我还稍收敛了些,怎么每每要搅进这种死局当中?
见我脸色不佳,身旁人也小心翼翼上前讨好我。
是他们思虑不周,让我看见这样血腥戾气的景象,现在去别处玩乐也来得及,莫要被扰了兴致。
我看向面前人,心底暗暗一叹气。
……罢了,他们也并不清楚,甚至前世也因此赔上性命。
从我们踏入这座留楹楼起,便没有退路了。
台上正与妖兽搏斗之人,的确是纯粹的凡人,也的确是一名将军。
但至少他生前,并非如小厮所说,是罪大恶极之徒,反而是守卫一方民生的将领。
因庇佑治下数万凡人,和修真者起了龃龉。
他所在之地,本便是一方小国,那皇帝怕得罪“仙人”,索性将他革职,交予“仙人”处置。偏他骨头极硬,受尽刑罚也不肯低头服软,反激起那修真者的恶劣兴致,留他一命。
修真者道,“我与你做个赌注,你骨头可以一直硬下去。只要你不求饶,我就不杀你。”
那修真者也是一方大能,修真界大宗纵横宗的二长老,名下产业无数,其中便包括了“留楹楼”。
每逢特殊时日,他便将人扔上台,和凶兽比试,作娱人之乐。看将军永被囚于恐惧当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野兽吞噬啃咬,在无尽痛苦当中,悔恨自己的过往。
连死亡都是某种解脱。
将军的那双腿,是被生生吃掉的。
但他从未求饶过,自然也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