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润将齐璞送到马棚,看着弟子坐上马背,松开扶住他的手,单手抚摸马头:“你先前说过的学生呢?”
赵锐近期识字学得不错,齐璞想了想,觉得应该不至于被老师骂敷衍,于是道:“这两日就叫他来拜见老师。”
成润没有在意,他往后退了两步,笑容甚至还有点无奈:“想起一出是一出……你的人可要我帮你训练?”
齐璞心中微动。成润从前虽然贡献了许多练兵的法子,却很少插手,偶尔他路过校场,都显得兴致缺缺。
“老师若是愿意,那是最好不过了。”齐璞拱手道,“弟子谢过老师。”
成润笑了笑,伸手轻拍马臀,喝道:“驾!”
马儿受惊脱缰而去,齐璞猝不及防,一手抓着缰绳,勉强稳住身子。他回头看去,只见成润负手而立,脸上带着隐约的笑容。
只是看起来却很复杂。
齐璞摇了摇头,没有细想。他一路疾驰,骏马奔过百废待兴的街道,在齐府门外勒马而停。
骏马前蹄扬起,高高直立。齐璞一刻不停,从马背上跳下,听见一声轻呼:“哎哟——小心。”
王钰安站在门外,不赞同地盯着他。她一身便装,微风吹拂过发梢,光彩照人,神采奕奕。
齐璞三两步跑上去,笑道:“祖母要出门吗?”
王钰安叹气道:“送送你的先生,倒是璞儿,你不是刚走?又有何事?”
齐璞扬起灿烂的笑容,眼睛弯出一条弧度:“孙儿有事想与祖母商量。”
王钰安盯着自己的小孙子,半个时辰前,霁新用完全不同的态度对她说:“师弟有事与师姐商议。”
这对师徒还真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王钰安不擅长养孩子,但齐璞在她眼中,一向十分成熟,因此虽然她非常忙碌,此时仍然点了点头。
两人入室内落座,齐璞开门见山:“春耕在即,孙儿希望邀洛阳世族子弟共叙一二。”
王钰安微微皱眉,问:“你可知薛复即将南下?”
未尽之言,不必多说,她相信齐璞是个聪慧的孩子。
齐璞点头道:“孙儿明白。”
他稍微思考了一瞬,补充道:“孙儿想,薛复身为宦官,却跋扈越权。洛阳诸世族也该有些骨气,不与此人同流合污,若能联合,薛复也不足为惧才是。”
王钰安哑然失笑。身为世家子,竟能说出这番天真可爱的话……她想出言否决,话在嘴边,却打了个转又吞回肚子里。
王钰安微笑道:“既然你是这么想的,请柬可要祖母为你分发?”
齐璞立即道:“多谢祖母。”
王钰安应下此事,正要起身离开,齐璞又站了起来,追问道:“祖母,孙儿还有事想问。”
天边已渐渐暗下去,时辰渐晚,王钰安有些无奈,随口问:“怎地了?”
齐璞轻声问:“孙儿想知道,成润先生何时离去?”
王钰安微微一怔,她只见了成润一面,对方后来再也没来过齐府,她都快忘了有这个人。
王钰安有些尴尬,此时掐指一算,暗道不好:“兴许还有一月吧。”
这与齐璞心中想的也差不多,朝祖母道:“是,孙儿也这么觉得,只怕薛复因我们的关系报复先生,到时候还需送先生一程。”
王钰安心道:也是世族中人,在朝又有权势,虽说皇帝疯了,脑子却还没问题,倒也不至于打到他头上。
她看着孙子诚恳的眼神,言不由衷道:“是该如此。”
王钰安任由齐璞自己去写请柬,只叮嘱他写完让霁新先生瞧一眼,便自己出了门。
寒霜掺着她的手,轻声问:“夫人真要为小郎君广邀诸世族?”
王钰安对身侧人多有信任,此刻轻轻拍拍她的手:“自古道,人教不会,事教即通。璞儿天真纯善,顾虑不周,这也是我们长辈的过失。他受了挫,就知道自己想得不对了,何必我现在做坏人?”
寒霜笑起来,轻声道:“夫人考虑周到,寒霜受教了。”
王钰安瞥她一眼,打趣道:“你嘴倒是甜。”
寒霜只是笑,两人加快脚步,一路出了门。
自流民入城已有将近一月,王老太太将自己的私人护卫队都派出来整治洛阳,此刻街上仍旧凌乱,但这也是因为城池还在重修。
灾民们三三两两聚集在街头,赵炳春的府邸够大,只是被拆了不少,王钰安就将他们分别安置起来,许多都住在旧县令府。
只是后来许多人投奔城北,住在这边的只留下了一半。
王钰安坐在马车里,已是愁眉不展,叹气道:“往年这时候,已经是春耕的时节了,今年闹得,倒是耽搁了农事。”
今春农事耽搁,一是天灾,二是人祸,倒也不能完全算在山匪或赵炳春身上。
但王钰安愁的不止这个:“若是薛复见到洛阳如今的样子,只怕又要无事生非了。”
寒霜安慰道:“夫人已经尽力了。”
王钰安长叹一声。她知道自己还能做得更好,但她也是世族出身啊!
赵炳春任知县数载,期间仗着吴氏的威风,在洛阳作威作福就罢了,城外良田,他一人独占其五。
这已经是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
余下田地又被众世族瓜分,其中周氏、乔氏最是过分,已然有些不顾身份,王钰安几次劝说无果,也不好多说。
马车驶过一扇扇禁闭的朱门,王钰安轻轻放下帷幕,心中算了算府上的钱粮。
今年的生意不好做,粮食也是颗粒无收,齐璞那小子花用还不心疼,齐府家底再厚,总禁不住折腾。
算来算去,全是老大难的事情!
王钰安一阵心烦,不再多想,察觉到马车减速,就知道目的地到了,掀起车帘道:“走,咱们瞧瞧去。”
她决定今天先安排好几处城门的巡守,免得薛复还没进城先找麻烦。
如果薛复还要闹事,就一箭射死他!
王钰安恨恨地想,她早看不惯薛复了,只是碍于皇帝的面子和儿子的小命,不敢动用私兵而已。
当然,这也只是气话。
她带着自己从库房里挑选的盔甲,分别交给几个身强体壮的汉子,道:“大家务必小心谨慎,我时不时会来瞧瞧,做好份内之事,少不了你们的。”
吃人嘴软,几个汉子拿了齐府的伙食,这也不是什么累活,都喜气洋洋应道:“是!”
齐府,齐璞点着烛火,在夜色中写着请柬内容。
齐英坐在一侧,指指点点道:“阿郎这里写得不太妥当。”
齐璞听罢,反手一划,那行字变成黑压压的黑线,半个字都看不清了。
他一边潦草往下写,一边嘀咕道:“等会儿再改。”
齐英无奈,收回手,心道:阿郎每次都这么说,也没见哪次真的回去改了。
齐璞写得手腕发酸,纸张上的大字凌乱地排布着,他自己通读一遍,很是满意,把笔往回挂,一面道:“阿英,你瞧瞧。”
齐英接过纸张,认真读完,疑惑问:“阿郎写得是不是有些敷衍了?”
必须承认齐璞确实懒。他拖着腮,点头道:“是啊。”
但他认真想了想,又道:“不管我写成什么样子,都会有人来的,何必担心,走个过场而已。”
当初赵炳春邀众人于归鹤楼一聚,写得不也没什么才华?
又不是冲着文辞去的,是冲着背景靠山,这和齐璞毫无二致。
想到这里,齐璞心里还有些好笑,怎么活着活着,他干的事情和赵炳春都差不多了?
齐英无语,再想想说得也对,于是痛快放弃,道:“那我替阿郎誊抄一遍。”
第二日一早,王钰安拿到崭新墨迹的请柬,随口问:“可问过霁新先生了?”
齐璞呵欠连天,以袖掩面:“去过了,先生十分满意。”
昨天半夜,齐英誊录了一版,齐璞才想起来这件事。他一时半刻都不想等了,直接带着齐英往霁新先生院子里走。
幸好霁新先生才刚睡下,被叫起来时眼睛尚未合上,还没什么起床气。
就是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看清,只记得先生眼皮半闭,连连点头。
王钰安心中疑惑,她那个师弟,可是从来不会说什么“非常满意”。
她翻开看了两眼,只见其中用词生硬,毫无文采可言,当即眼前一黑:“璞儿,你在霁新门下读了大半月,就学到了这个?”
齐璞连忙惶恐道:“祖母息怒。”
王钰安痛心疾首道:“你虽然现在和景……成润习武,这些也不能全丢下,日后还是从文更有前途些,武举多年,哪个被重用了?”
齐璞喝完白粥,仰起脸问:“祖母,科举还开吗?”
王钰安顿时卡壳,支支吾吾片刻,方道:“总会开的。”
齐璞不置可否,他又问:“祖母不也是出身武将世家么?镇宁侯府世代簪缨,并不输文臣世族呀。”
此话一出,王钰安顿时神情沉痛。并非她当真瞧不上武举,而是重文轻武,自泰安践祚至今,一贯如此。
习武难以出人头地,镇宁侯府功勋累累,照样不被京城官员重视。
她失了教训孩子的心情,叹气道:“话虽如此……也罢,寒霜,你且安排人,往几府上都去一趟。”